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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没人相信，我第一次听越剧《黛玉葬花》时，还没读过《红楼梦》，甚至不知道林妹妹是怎么回事。准确地说，也不是听，而是唱，我自己唱；听，则是听三娣唱。那一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广播喇叭，但唱的是样板戏，越剧是靡靡之音，虽然有了《半篮花生》之类的现代戏，《红楼梦》却是坚决不许唱的。三娣与我家是邻居，比我大三岁。你别看三娣这名字俗，但她却绝对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初中毕业就三娣下放了，算是运气好，只是下放到乡下小镇的一家运输公司里当搬运工。弱女子干搬运，那份艰难可想而知。可就是这样的艰难也不久长，三年后，大下乡运动开始后，她被再度下放，去了离县城有三十里地的一个小村子。当时三娣刚刚结婚，蜜月还没度完就匆匆忙忙地与丈夫惜别。三娣去的是半山区，穷，平时里当地农民自己都没活可干，所以三娣并没干过几天农活，工分几乎是零，每年的口粮都得向队里买。 我们做邻居时，三娣已是有个三岁儿子的母亲了。儿子很顽皮，是闯祸的祖宗，一天到晚有人来告状。三娣很着急，又管不住。她丈夫却不以为然，认为男孩子就该如此，他自己小时候也这样。为了儿子的事，夫妻俩常常闹别扭，可每回好像都是三娣“无理”。 在旁人眼里，三娣完完全全是个家庭妇女。没事时，我总见她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支颐发愣。虽然做了有半年邻居，但她与我始终没有交往。要知道，在整个台门（我们这里把四合院叫你台门），白天常常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要不是她的宝贝儿子那天淘气，撞到了我家放在门口的煤炉子，把茶壶也摔破了，还不知道以后我们会不会“相识”呢。 认识了，但三娣还是不太搭理我，更是很少来我家串门。她还是那样一有空就支颐作思索状。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甚至怀疑她那样也许就是“什么都可以不想”。 一天早上，我也正在发呆，眼前一暗，抬头一看，三娣？她微笑着点点头，很大方地在我对面的凳子坐下。我有些疑惑，正待问时，三娣说：“你能唱唱这个吗？”我更奇怪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见三娣唱过什么歌呢。可我也来不及多想，顺手接过她那个黄得发褐的本子——《黛玉葬花》。“越剧？”我不禁脱口问，“越剧《红楼梦》？”我听说过这个，据说当初播映电影时，都是要带手绢去的。但我没有福气看，连听都没听过呢。 三娣见我看着曲谱发愣，就说：“我知道你识谱，肯定会唱。” 我看了一遍，感觉倒也不难。只是，我与三娣交往不深，就这么唱起来，挺不好意思的。见我有些犹豫，三娣好像有点着急：“没关系，没关系，你唱唱试试。你不知道，我……我很喜欢的。”我看了她一眼，满脸急切的神色，不能不让人感动。 我试着唱开了：“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看风过处落红阵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欺凌……”唱到这里，我停住了，三娣一声不吭的，我实在没有把握自己唱得对不对。抬眼看时，却见她居然满目晶滢，珠泪欲滴。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三娣？”三娣竟也如吃了一惊，抽一下鼻子，忙说：“没，没什么，你唱下去，我听着呢。”尽管仍心存疑虑，但我还是清了清嗓子唱了下去。待唱完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我再次看三娣时，她已是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甚至不敢看她的脸，低下头装作看曲谱。过了一会儿，三娣开口了：“谢谢你！”我笑笑，笑得有些勉强：“这有什么好谢的？”三娣也笑了：“那好，以后再谢你。我是说，你能教我吗，教我唱《黛玉葬花》？” 我愣住了，想谢绝，但终于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了三娣的痴迷，也许是我也已经被葬花辞的词、曲所深深感染了。 三娣不识谱，但她的接受能力很强，很快就学会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还是喜欢要我那么一句一句地教她。那天是三九寒冬，但太阳很好，我坐在门口淋浴阳光。三娣过来了，她交给我一个新练习簿，翻开一看，里面抄的正是越剧《红楼梦》的曲谱。这次我没有唱，我听她唱。我这才发现，三娣的唱那才叫真的是唱，起码我听着，是很专业的了。正唱到“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三娣的丈夫回家来了。她显然没发现，还神情专注地曼声低吟。她的丈夫站在自家门口不作声，脸却阴沉着。我想提醒三娣，可又觉不好。正好儿子玩累了回家，叫了声“爸爸”，三娣才从“梦”中惊醒。她猛地站起身来，回头朝丈夫歉然而又惊惶地笑了笑，搭讪道：“你回来了？”随后又用手里的簿子向我这边挥了一下：“他唱得很好，我请他教呢。”那一位没有理睬，转身进屋，重重地摔门。 我没有听见他们吵架，但悬着的心始终没能放下来。从此以后，三娣没有再唱过《黛玉葬花》。即使到后来《红楼梦》解了禁，我也从来没有再听她哼唱过一声一句。她丈夫拉着一手的好二胡，我曾想过，夫妻二人合作的话，一定会天造地设般的相配。 我猜想，三娣说不定有非同寻常的经历，但她不说，我也不好打听。 有一天三娣去乡下时，她家却来了客人。台门就我一个人在，那人就到我家来坐了一会儿。我再也不会想到，这个清癯文弱的老人，居然会是三娣的亲生父亲！ 老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我说起了一些在当时可算是秘密的事儿。原来他是旧军队的一名文职，官至中校。解放后他自然是入了狱，因表现好，两年前减刑释放。他还告诉我，他被抓后，他的妻子另嫁了，他说他对此十分理解，是他罪孽深重，对不起她们母女……老人在我家坐了有个把小时，临走前，他留下了一袋东西让我转交给三娣。三娣是次日回来的，我把东西交给她时，她似乎没有特别的神色。我由此猜疑，或许她跟自己的父亲说起过我。当然，我只字未提他父亲跟我说的那些话。 以后的日子，三娣好像过得很平静，至少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一直到搬走。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就在几个月后发生了。一位邻居来看我时告诉我，三娣去世了！是煤气中毒。据那位邻居说，这天三娣在卫生间洗澡，因天气还冷，把煤炉也放了进去…… 我想不通，三娣是个很懂得科学常识的人，应该不会这么不懂事吧？怎么可能…… 半年多后，又传来消息，说三娣的姊妹对她的死因表示怀疑，把她的丈夫给告下了。说来也怪，据三娣的丈夫说，出事时他开头不在，回家后见卫生间亮着灯，并没介意，顾自在客厅里看报。过了一会儿还没动静，他叫了几声，也没听三娣应他，过去一看，三娣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他为三娣擦净身穿上衣服，最后送到医院去抢救，可早已是不可挽回了。 三娣的娘家人怀疑，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第一反应绝对会是救人要紧，而不可能再一丝不拘地做那种擦身穿衣等事。姊妹们并不是无端端地就凭这一点就怀疑的，她们拿出了不少的旁证，其中有物件、信件，还有三娣的日记。这些东西都是三娣生前存放在娘家的，当时谁都没有留意，一直到三娣去世后才被发现。而这些至少证明三娣的丈夫多年来一直外面有人，而且不止一个。姊妹们虽然找不到三娣遭他杀的直接证据，但这些物证足以证明，那个人可以有杀人动机。 法院受理了，而且很快开棺验尸。结果却只能是一个，三娣确实死于煤气中毒。 有一种说法我觉得很有道理：三娣可能死于煤气中毒的，也就是说，也许不是他杀。但三娣的死对其夫来说恰恰是正中下怀的事。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镇静…… 事情过去许多年了，可每当听到越剧《红楼梦》，我总会想到三娣。我自以为已经明白，三娣为什么会那么喜欢《红楼梦》，那么喜欢《黛玉葬花》。 （审稿人：梦里不知身是客）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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