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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城北一隅，有家简陋得几乎寒碜的小酒店，店名很怪--稻草人酒窝。 顾客不多。只有两桌人在咋咋呼呼地"打红心"。十点多时，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他在临南小窗的桌子旁落座后，要了点简单的酒菜，也不吃喝，只顾朝着窗外出神。店主觉得奇怪，又不好问，便伏在柜台上看。也许是在等人吧，他想。 个把钟头后，又进来一位。这人看上去有点邪门，走路歪东倒西，想是已经在什么地方灌了不少。他走进门，朝四下里扫了几眼，径直向南窗下的那位走去。 "你也来、来了？"他醉醺醺地顺手往另一位的肩上轻飘飘地一拳，后者像是吃了一惊，回头看看，满脸的疑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那人笑了。还别说，他笑起来挺好看的，牙齿洁白，笑容一览无余的灿烂。 "刘大江，我是刘大江。你叫刘宇航对不对？我们还是本家呢对不对？"刘大江说着，一屁股墩在刘宇航对面的椅子上，把脖子伸得老长，差不多与刘宇航鼻子对鼻子了。"仔细看看，还认不认得？" 刘宇航厌恶地朝后一仰，把头又转向了窗外。他不想埋睬人。 "嗳嗳，别这样，哥们，咱哥俩是不打不相识，如今又是……又是什么？对，叫做同是天下沦落人，相……相……相什么？哦，相煎何太急！" 见刘宇航仍不理不睬，刘大江也不恼。他冲着跟过来已站在桌边的店主说："好酒拿来，好菜拿来！" 酒菜上来了，刘大江吞了一口："痛快！来，咱哥俩干、干一杯，一醉方休！" 刘宇航依然只对着窗外发呆。 "咳，你看什么？看个屁！你要看也看不见……来来来，喝酒，一醉解千愁，干！"说着，刘大江又灌了自己一杯。 刘宇航终于回过头来。他还滴酒未沾，却已然面色酡红，双目充血。他定定地盯了刘大江片刻，拿起已斟满了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好样的！"刘大江一边喝彩，一边又替他满上了，"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三杯下肚之后，刘宇航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刘大江好像傻了，直瞪瞪地看着对方，半晌，才吼道："你哭个屁，干吗要哭？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就不哭！我就不哭！我就不哭……"说着说着，他也哭了起来，先是干哭，几声嚎叫过后，眼泪鼻涕都下来了。那哭声狼嗥似的，倒把刘宇航吓了一大跳。 刘宇航擤了把鼻涕，揉揉眼睛。他扭头看看四周，那些打扑克的只顾自己埋头苦干，根本不曾注意到他们两个。刘宇航摇摇头站起来，欠身伸手推推刘大江："喂，你、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刘大江抬起头，闭着眼睛还在哭嚎。 刘宇航没辄了，嘴里念叨着："别哭了，别哭了，哭也没有用，没有用的。" 刘大江突然停住了哭声，对刘宇航说："你不哭了？你不哭我也不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什么哭？都不许哭！--来，喝酒！" "唉，别喝了，喝酒伤身，喝酒误事，别喝了。"刘宇航摇着头，泪水又流了下来，"我、你……我们这是何苦呢？你说得对，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我……我受不了，我窝囊……" 刘大江却又笑了，哈哈大笑。刘宇航又吓了一跳，惊恐地瞪着面前这个醉汉，站起来作出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 "别怕别怕，我没有疯，也没有醉，我只是开心。待会儿，我要叫你看一场好戏，哦，看是看不见的，听听也好，听一场好戏。" 刘宇航疑惑不解："你什么意思？什么好戏？" "嘘，天机不可泄漏。轻一点。"刘大江说完，忽而又拉开嗓门喊着："店家，借电话用用！" 2 时近午夜，离"稻草人酒窝"不足百米的一套公寓里，闹新房的亲朋好友已然散尽。新郎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回身冲着新娘作出一个幸福的笑。新娘已卸下那些叮叮当当的头饰，坐在床前发怔。听新郎说了声"不早了休息吧"，她勉强笑笑站起身，眼睁睁地望着丈夫一步一步走近过去。 就在这时，电话铃及时响了。新郎摇摇头，转身操起话筒。 "喂，哪位？" 没有人回答，只有仿佛来自太空的沙沙声。 "你找哪一位？你是谁？"新郎有些不耐烦了，"再不出声，我撂了！" 这时，对方才开口了："别别别，你打开收音机听听，对，午夜温馨，本人为你们点了歌，祝什么呢？对，听听就知道了。嗨嗨……"随后，只听得话筒里发出了短促的嘟嘟音，对方已经收线。 新郎看看话筒，咕哝道："什么神经病？" 新娘一直没作声。她默默地注视着丈夫，看着他开了收音机，神色有些紧张。 收音机里正好传出报时声，午夜0点。在一番例行公事式的开场白之后，声音柔美甜腻的主持人用睡意朦胧的语调说："收音机前的白云小姐您好！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这里有一位没留姓名的朋友，要祝您幸福一生。他为您点了一首《心雨》，他说他与您错过了这一次，也就错过了这一生，但他永远记着与您在一起的每一个朝朝暮暮，他会把您珍爱一辈子。他还说，在有生之年，他会天天想您，因此，今天，不会是最后一次想您……" 新娘白云听到这里，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伸手去关收音机，可是，被他的新婚丈夫挡住了。白云睁大眼睛泪花莹莹地瞪着他，哀求说："林彬，别听了好不好，今天是……我们还是……"她回头看看婚床，忽而觉得自己又说不下去了。 林彬阴沉着脸，冷冷地说："听听怕什么，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是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听听怕什么？" 林彬把音量开小了一些，干脆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去。他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像是要认真听听这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 我的思念是不可捉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沥沥的下着心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毛宁和杨玉莹还在缠缠绵绵着，林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嗤嗤地狠吸了几口烟，把烟蒂往地板上用力一扔，倏地站起来，急躁地朝前冲了几步，又回转身，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白云一声不吭，她轻轻地走到沙发跟前，弯腰捡起烟蒂扔进烟灰缸。随后，她又悄悄地捱到收音机前，背着手去摸索开关。不料林彬一声猛喝："别关！"白云吓得一哆嗦，顺势溜倒在沙发上。 "你说说，他，这个家伙，还有你，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想你想你想你'呢，不怕肉麻？啊？"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我跟他没什么的，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我的脸面都……唉，怎么说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对不对？可这，往后你叫我怎么做人！" 一对新人正说着，收音机里的那个人突然又说起话来： "白云小姐，这里还有一位姓刘的先生也要为您送上一首《心雨》。刘先生说……" 没等到"刘先生"说完那些可怖的祝辞，白云疯也似地大吼一声，一头向那套价值近万的高级音响撞去。只听得咣当一声，祝福及音乐嘎然而止。 3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在"稻草人酒窝"里，二刘也闹了起来。开头，是那个刘大江抱怨刘宇航不够哥们，跟他"抢生意"。他张着酒气冲天的臭嘴说："《心雨》是我他妈的点的，干吗要说你说的话？酸不哩叽的。" 刘宇航显然也有些醉意，但他还算清醒。他似乎不屑与另一位多缠，只顾自己竖着耳朵听"随身听"里的声音。 过了片刻，刘宇航伸手扯下一只耳机对刘大江说："你的来了，你听你听，你的也来了。" 刘大江不领情："我自己有！"说着，他也把耳机塞进耳孔，有些得意，摇头晃脑的。 "喂喂喂，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混帐话，简直下流！"听了一会儿，刘宇航突然又拉下耳机，冲着刘大江吼，"你这人太、太不……" 刘大江却咧嘴一乐："这有什么？这没什么！老子就这德性。痛快，真他妈的痛快！让那小子知道老子的厉害。哼，让他瞧瞧马王爷三只眼！" "可是你会把白云害苦的！" "活该！这娘们，谁叫她去跟那小子的？" "唉，你别说了，白云也是没办法。她爸那个病，你拿得出那几十万吗？" "……" "可你这么一逼，白云会……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你怎么样，杀了我？"刘大江满脸血红，瞪着牛眼说，"你杀吧，杀吧！老子还怕你？" "哼！"刘宇航气恼地一跺脚，"你这种……"没说完，他踉踉跄跄地走了。 刘大江看着刘宇航走出"酒窝"，便跌跌冲冲地来到柜台旁，自说自话地又操起了电话。可是，他拨了好几次，始终没人接听。他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他妈的什么东西！" 4 似乎一夜无事。然而，这天的晚报却刊出了一则短新闻： "本报讯 今天凌晨一时左右，新开发的市北小区发生一起坠楼事件。昨晚刚办完婚礼的一对新人双双在某公寓的三楼阳台坠落。新郎当场死亡，新娘在送救途中也因伤势过重不治。据目击者称，新娘临终前反复说着一句话：'我没有……我没有……'。警方正就这起坠楼案进行调查取证。记者从有关方面获知，本案似与某电台的午夜点歌节目有涉。本报将就此案的相关情况作进一步的追踪报道。" 两天后，晚报又刊出了一则消息： "本报讯 今天凌晨，在市北小区'稻草人酒窝'附近的旷野里，发生一起凶杀案件。据警方调查，此案受害人刘大江，男性，31岁，为某企业在职职工。警方还证实，刘与两天前发生的坠楼案有牵连。本报仍将关注这两起案件，并作相关报道。" 警方很快查明，杀死刘大江的凶手是刘宇航。 白云、林彬双双坠楼之后的当日，二刘都像死猪般睡了一天，百事不知。等他们听说白云已死的消息时，全城上下早已是家喻户晓。这天晚上，他们又鬼使神差地相继来到"稻草人酒窝"。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就相互埋怨指责起对方来，继而又都呜呜大哭大嚷了一通。店主看不过去，好言恶语说了一大堆，才把这对宝贝打发出门。 两个人走出酒店，让夜风一吹，清醒了不少。 刘宇航说："白云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刘大江说："我也是，不想活了。白云都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宇航说："就是。" 刘大江说："就是。" 这时，刘宇航站住了，一手揽住刘大江的肩，做出亲近的口气说："喂，你说，咱们自杀好不好？集体自杀？好去陪白云。" 刘大江定定地看着刘宇航，半晌，笑了："好啊，好啊，好主意！" "来来来，你坐下，"刘宇航扶了一下刘大江，帮他放在地上坐下，"来，你头晕不晕，很晕是不是？那就躺下来，养养力--闭上眼睛，对，就这样。" 刘大江好像很听话，他顺从地合上眼皮，不一会儿，还打起粗重的呼噜。 刘宇航阴阴一笑。他直起腰来，从裤兜里抽出一把尖刀，一扬手，只见锋刃在夜色里闪了几下寒光，噗的一声，戳进了刘大江的心窝。 刘宇航再一次直起腰，从裤兜里取出一块布片，擦了擦刀子，看都没再看刘大江一眼，一路狂奔一路咆哮："白云，我替你报了仇了！白云，我替你报了仇了！" 没费多少周折，警方就抓获了杀人嫌疑犯刘宇航。 可是，刘宇航已经疯了，的的确确已经疯了。只是一时还不能判定，他的发疯是在杀人之前还是在杀人之后。 刘宇航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几个月后，又传来消息，刘宇航在精神病院割腕自杀。 于是，有人说，刘宇航原本就是装疯。有人却认为，是因为他的疯病治好了才自杀的。只不过，人都死了，已经没有必要再猜测下去了。 倒是电台的"午夜温馨"引起了公愤。不过，有关方面还没来得及正式发出整顿通知，这档节目就自觉地"引退"了。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