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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

时间:2010-07-25 22:29来源: 作者:臣溥 点击:
泡杯清茶,燃支檀香,咀嚼纯纯的文字,你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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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直来说,我都算很本分的人。
  本分这个词的意思是,你可能是每天都在做着相同的工作,做得烂熟,从来不逾越自己的规定和能力。这样的好处是你可以把心灵从所做的事情上升华出来,你可以同时让自己的思想飞跃很高很远——生活好比是个铁轨,几十年做着同一件事永不出轨实在会让人发疯,但是有时,人真的会忽然去做了一件跟他以前绝对不一样的事,而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我本来是个政府机关的小职员,每天为我们的科长处理点他不需要亲自做的杂事,比如打字复印端茶送水扫地擦玻璃什么的,每月从高傲的如银行行长的会计手里接过劳动换来的报酬,回家交给我那位身材已经严重臃肿膨胀的老婆手里,然后吃着她做的十几年没变样的鸡蛋炒番茄,上床,和她重复着十几年不变的做爱动作,然后吐着口水睡觉。回家,上班,上班,回家。外面我从来不去,连同学都不来往了。
  生活在一个明显的圈子里来回绕着走。
  这时,有个人把我从单位找出去,他自称是我中学同学,以前曾经跟我相当要好等等,我眯着眼看了他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人是谁,但是我又不敢随便得罪人,只好随着他的话往下应酬。
  他说他知道一个我想象不到的秘密。
  我说,老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为了秘密而兴奋的可能吗?
  他说,这个不一样,这个是你自己的秘密。但是你不记得了。
  我想你就吹吧你,我自己的秘密要你说?那还叫什么秘密?
  他说,二十年前我们在中学的时候,我曾经在老家校园操场的一个角落里埋过一个烛台。他说,当时这个烛台从一个老地主家抄出来的时候,没人看到是我把它藏在身上带回来的。
  我跟他说,这个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我当年毕竟是三好学生,一直在积极要求入团,这种事我不可能做出来的,再说了,我自己埋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所以啊,你回来后就害怕了,就跑去找我商量该怎么办,我当时告诉你,咱先把它埋起来,等没人问这事了再挖出来送给政府去。
  我说,我找你商量?其实这时我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他说,是啊,你那时什么事不找我商量?我是牛王爷啊!你怎么还没想起来?
  我说,哦!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牛王爷啊!
  其实我还是没想起来。
  那你当时怎么会那么帮我呢?我还是有点疑惑的问他。
  他说,哎,我是你表哥的把兄弟里跟你关系最好的啊。
                 
  人的这个记忆有时是最虚假的,你根本搞不清自己的回忆里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有时生活实在无聊,就把过去的事反刍来反刍去的嚼,嚼的时候就不免加进去自己很多的幻想,到最后那个回忆基本就成了一本幻想小说了,复杂又虚假。
  就说这个牛王爷吧,要说牛王爷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说过,可能曾经是那场运动里很出风头的人,可是按我现在的性格来看,我这么懦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和那么出风头的人物成为好朋友?他还肯冒着被株连的危险来帮助我?
  但是毕竟在机关里锻炼了很多年了,我脸上还是没露出心里的想法,反而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抱着他的肩膀说,啊,是你啊!你看你,都变老了。
  他苦笑一下说,都二十几年了,再不老就麻烦了。他这话把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我打破了沉静,问他说,那你怎么又想起来要找这个烛台呢?
  他说,我一直子惦记这个烛台。后来运动结束后我被关进去蹲了十几年,这不刚放出来嘛,我就想着这个烛台应该是一个孤品,我在牢里认识了几个有门路的人可以帮着我们卖到国外去,那我这几年也算没白蹲了。
  当然,我也不会亏了你那一份的。
  他看了看我赶紧又补充了一句。
  你是说,这个这个倒卖文物?我的头一下子大了。
  也不算了。当年的事谁还会去过问的,卖了咱俩以后的日子就舒服了,你也不用再守着那个黄脸婆,也不用蹲在机关里看别人脸色行事了,从此以后你将会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好事啊?
  哦!你说的是不是有三个光屁股小孩的烛台?我忽然有了点模糊的印象,赶紧问他。
  哎!你终于想起来了。
  他一拍大腿,很响的一下。
                 
  其实我只是想到了一点,好象当年我在学画画,偶然看到那个烛台后,被烛台精美的造型吸引住了,一时犯了糊涂,就把它偷回去了。
  那的确是个不错的艺术品。
  我就是在这时候忽然脑袋就热了起来,于是答应了他一起去取那个烛台的。
  然后,我就请了个长假,也没跟我的黄脸婆打招呼拿了点钱就跟他跑了。
  你说,我现在回去,老家的人还能认出我吗?我认真的问过他。
  他端详了我半天,想了想说,不可能了。
  绝对不可能了。
  哦,那就好。我呼出一口气来。
                 
  二
                 
  坐火车坐了一天多,脑袋开始发晕了才回到了老家。没想到老家的车站站台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连站台上卖瓜子的老太太都是原来那位,只是老了很多。
  他说,从现在开始,咱俩要装作不认识的了,你别看这里挺太平的,都是假的,内地里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咱俩呢,你不知道,越是没怎么开发的地方,这个警惕性越高。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看我,似乎在好奇的看着还是文革时期修建的站台,又对着建筑物上的红五星猛拍不止,谁也看不出来他是跟我说话的。我只好假装摸胡子用手遮挡着嘴跟他说,那我们在母校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来再联系。
  他说,那还是你先走吧,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先走。他的意思是说他的样子就象是对建筑物发生了很大兴趣的人,应该继续热乎着。
  我只好先离开了站台。
  从站台出来后,对着灿烂的太阳,我忽然晕了一会。
  太阳似乎把许多我已经不记得的回忆一下子都射到我脑子里来。我听见很多奔跑的声音,很多焦急的喊叫,还有凄凉的眼神无助的手。有个女人的面貌非常清晰的在我面前站了一会,然后她和所有的画面一起消失了,我看见她还回头留恋的看着我,看得我的泪水差点流了下来。
  然后我觉得有人在扯我的衣服,我睁眼一看,是个脸色黑黄黑黄的中年人,他流着眼泪说,老三,你可回来了。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老三,我在家是老二。
  他说,你怎么忘了?我是你初三的同学,我们以前拜过把子的,你是老三,我是老大。
  啊?我不是老二了?我很吃惊。那,老二是谁了?他说,老二早死了你忘了?我说,我怎么知道。他说,别说了,到我家坐坐去,下午我就不干活了,咱俩好好喝两杯,好好聊聊。我没说什么,任由他拉着我往一个三轮车上坐下,然后他蹬着三轮车就把我往他家拉。
  我想,这么快就被人认出来了。
  他在前面使劲的蹬着车轮,肩膀上的衬衫已经破了一块,露出结实的肌肉和骨节。
  他说,那个菲菲你还记得吧?
  菲菲?我很糊涂,问他说,跟我有关系吗?
  他说,有关系吗?你还真能装啊。
  我说,我就是因为不会装才听不懂你说什么。
  他说,你少来了!你这次回来一定是来祭奠她的吧?装什么装。
  我说该祭奠谁到时候我都会去,可我干吗要祭奠这个菲菲呢?
  他说菲菲死了正好二十年了,明天是她的祭日,这个你不用考我了。
  我说二十年是该好好祭奠下了,这个我一定不会反对的,可是干吗要我去祭奠她呢?
  车子忽然一停,他坐在车座上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顺便还把几颗大汗珠子甩到我的脸上。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你死的?他低沉着说了句。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又转过身去,三轮车“扭呀扭呀”的发出没油的声音往前慢慢的走着。
  我以前也很喜欢她,可惜你先和她好的,我就一直没说。后来想跟她说时她又死了。他忽然冒出了一句。
  那就是说,你当年,还是很恨我的?我小心的问了句。
  是啊,当时恨不得把你杀了。他说话的语调很平静。
  我冒出了冷汗。
  前面就是我家了。他停下来,坐直在车座子上指着不远处的一排破旧的平房说。
  那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
  他停了下,又开始往前继续蹬着。
  坏呗!
  坏?我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和坏联系起来。
  坏透了!
  他的声音里终于露出了点感情。
  坏你还要拉我去你家坐坐?这话我没问出来。
                 
  三
                 
  在满是脏水的狭窄小巷子转了半天,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他家里的东西真多。那张破沙发上堆满了衣服,屋子里有浓浓的尿骚味和咸菜味。我皱了皱了眉头,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了。
  他找出一瓶喝盛了一半的白酒,端了两个破碗出来倒上了,就推过一碗在我面前。
  一股子酸味冲了上来。我看了看他,他爽朗的笑了下说,有二十年没见了吧?咱先干一碗!记得你以前可能喝了!咱班里就你最能喝了,来,干了!
  说完,他一仰脖子就把那碗酒倒了进去。
  我能喝?我觉得他还是认错人了。我是一闻到酒味就晕的人,还别说喝了。
  我苦笑了下,话到嘴边就变了,我现在不能喝了,肝不行了。我端着酒碗沾了沾嘴唇就放下了。
  他楞了一下,说,身体重要,那就别喝了,那你喝点什么呢?
  我说你别忙乎了,咱就聊聊就好了,你跟我说说我以前的事吧,我还挺想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个坏法的。
  我们从初中开始聊起。他说我以前是个打架的头子,除了打架就是喜欢追女孩子,学习很差,但是有个好父亲,能帮我升学。他说我那时最喜欢在后面用弹弓打女孩子的屁股,或者跑上去拉人家的辫子,有时敢和高年级的同学打架,我自己一脸的血,却能打得人家满校园的跑。我还喜欢拿石头扔老师家的玻璃,甚至有次有个英语女老师监考发现我在作弊,我还用肘打了那个女老师的胸脯,把女老师打得哭跑了。
  我说,你少喝点,看你都胡说什么了。
  他说,我胡说?你问问那些老同学去!哪一年咱们班老同学聚会不把你那些破事拿出来当下酒菜说道。
  我以前真有那么坏吗?
  我实在是想象不到。
  现在看这些事也不叫坏了,最多是调皮。我家小四子就很调皮。当年你最坏的还不是这些。
  还有?我张大了嘴巴。
  你还真能装。你不记得你把菲菲的肚子搞大了去流产的事了?
  我看看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次回来也许是错误的决定。
                 
  四
                 
  所以我一直认为菲菲是因为流产了没脸活下去才自杀的。他说完这话,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忽然想起来什么,说你等等,我给你看件东西。他起身在身后的杂物里翻了半天,地上又多了些垃圾,然后他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来。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警惕的说,你想干吗?
  他笑了,说,看你吓的。这把刀我保存了很多年了。
  这把刀看起来式样笨拙的很,做工很粗糙,但是还是很锋利。
  当年,我就是想用这把刀杀你的。他说完,抬头看着我,手指慢慢的转动着刀把。
  屋子里忽然暗了一下,门口多了个臃肿的人出来,我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下,是个冷冰冰看着我的妇女。她站在门口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的眼神冷漠又有仇恨。
  你大概不认识我。她忽然用嘶哑的声音说到,又深深吐了口气出来。
  我是菲菲的妹妹。
  坐下来继续喝吧?身后那男人忽然热情的招呼我。
  我大叫一声,推开那个肥胖的女人,冲了出去。
  门外的巷口里不知何时挤满了人,他们伫立在那里,眼睛充满了敌意盯着我。
  我使劲的推这个推那个,觉得自己的力气随时都要使完了,心里充满了绝望。
  我这时唯一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回到牛王爷的身边呢?
                 
  五
                 
  等我冲到街上,街灯正好在亮起。还不是太黑的天空出现了零星的星星。我看着星星觉得心里非常安慰和感动。
  我想,这位老大真是认错人了。或许他自己的记忆里也出现了很多的假象,把别人的事在这二十年里慢慢都安到我身上了。这并不是没可能的。
  但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叫着,菲菲,你真的自杀了吗?这个菲菲的形象竟然在我相隔二十年后回到故乡后慢慢树立起来。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张干净的脸,那张脸上似乎永远写着纯洁两个字。
  我不敢想象下去。我急切的寻找着看有没有出租车,一边紧张的看着身后的巷口。
  身后并没有意想中的人冲出来。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掏出一看,是那位自称牛王爷的朋友。我接通就听到他焦急的问我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就知道这里几乎看不到一座高楼。
  他说,你怎么跑到道北去了?
  道北——这个词也很熟悉似的,以前道北都是铁道上搬运工和运煤工住的地方,有个著名的帮派是什么来的?
  你没遇到铁工帮的人吧?他的话忽然把我一道记忆的门打开了。
  铁工帮?闻老九砍了我一刀?我刺了他一军刺?他四弟被我打残废了,还有个刘瘸子是我摔的?我忽然连珠炮似的问他。
  你倒记得清楚哈!他讽刺的笑着。
  我忽然觉得惶惑不已,冷汗直冒。
  难道我真的曾经是个无恶不作的人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现在的生活里的我是在做戏吗?
  这个念头实在是鬼怪无比,惊人无比,实在让我无法接受。
  要不是当年我救了你一把,你早就被枪毙了!他忽然又冒出来句,然后又沉默了。
  你,你救我?你怎么救的我?我的声音开始小了。
  走吧,你找个车直接到“老友旅社”205房间,我用你的名字定好了。晚上我再来找你。
  电话挂了。我呆了半天。
  老家的天空似乎也阴暗起来,比我的心压力还大。
  一辆车朝我开来。
                 
  六
                 
  去老友旅社,到了叫我啊。
  我说完就眯上了眼睛。
  半天忽然觉得不对,睁眼一看,车子居然没动!
  怎么了?车不会坏了吧?我看看司机的后脑勺。
  真是你?
  司机忽然低沉的说了句。
  什么真是我?你,你也认识我?我吃惊的心又开始猛跳了。
  当年县城里唯一敢跟铁工帮火拼的就是你带的酒糟帮了。你在这个县城里风光的时候,我曾经在你的四大金刚手下做过小弟的,当然你是不会记得我的。那时你的小弟有一千几个。说的好听点,砍个谁的手脚的是家常菜了,我一直以为当年有很多人失踪都和你有很大关系的。
  他叹息一声,回过脸来,吓了我一跳。他的左脸上一道大疤横过眼底,非常狰狞。
  你胡扯什么!你疯了你!
  我一把拉开车门,跳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又新鲜起来。老子宁愿走过去!
  你在你的母校里可以多找点你当年造孽的记录哈!那司机从窗户里伸出头对我喊了一嗓子,开着车就跑了。
  往前看去,这条柏油马路笔直的伸向看不清的远处,路两边古老的法桐树的树干向中间伸去,看起来就象是在马路上盖了个绿荫的屋顶。路上的行人行走缓慢,都象是在散步,悠闲的感觉差点没让我的眼泪流出来。也许这样宁静的感觉是我一直缺少的,还是一直想回去的。
  回去?怎么想到用这个词呢?
  我不由得也放慢了脚步,心情就舒爽开来。
  老家真的改变不大,很多老商店的招牌都还是七十年代的样式,只是班驳了很多,看起来却没有难看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天黑了的原因吧。路灯暗暗的,照过去的东西看起来都好看许多。
  颜色统一了就好看多了。
  然而心情还是不能保持最好。
  时不时的有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
  到底以前我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很恼火,从背包里掏出个口罩戴了起来。
                 
  七
                 
  老友旅社?哦,就在前面一拐弯就看到了。
  那人指着前面,眼睛还盯着我的口罩看。
  大概他以为我是传染病啥的。随他吧。
  真的就是我脑海里的那个老友旅社。
  这里我以前一定经常来过。三层。
  这个坏了的铁门,门里的红砖地面,门里右边应该是厕所。二楼的管道经常往下漏水。上台阶的时候发现墙面上居然还能隐约看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字样,过去都是用大排刷刷出来的,我们叫宋黑体,也叫宣传字。楼梯中间的窗户旁边还有边缘已经模糊的小洞,这是当年文革时武斗时留下的枪眼。
  那个门还是用的手工打的铁门栓。我轻轻推开,尘土忽然在门上飞扬起来,在暗黄的灯光映照下,那些尘土似乎是无数的记忆激起了我的泪水。
  205!哦!205房间!惶恐的目光,颤抖的身体,窗外如雨的子弹声音,还有喘息的声音,惊呼的声音。
  菲菲?
  忽然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小声的小声的叫着她的名字,双手轻轻轻轻的摸着那张年轻的脸上细柔的绒毛,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绒毛上滑下,滑了一段,停住,又往下滑,又停住,终于滑进白皙的脖子里。
  难道真的有一个叫菲菲的女人?甚至曾经因为我把她的肚子搞大了而自杀了?
                 
  记忆的路程是个最值得怀疑的路程。很多记忆并不都是那么辉煌灿烂到无法片刻忘却。有很多记忆在当时可能只是那个最辉煌记忆的辅助,可是往往也就是这些没那么灿烂的记忆却很可能是那场灿烂记忆的关键。当时,最可耻的是,我们回忆起从前的记忆的时候,想到的也不都是关键的,很多却是最无关紧要的。
  我们的记忆是一个最摇摆的东西,是个荡妇,一个最风流的荡妇,她在成长的过程里不断的吸收面首万千。
  我并没有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耳听的也许是真的——只要你想去判断真假,你就有坠入虚伪陷阱的可能。
                 
  这是我当时还可以定下神来的唯一原因。
  虽然这个想法也很荒唐。荒唐的意思是没有谁会相信我这一番话。
                 
  八
                 
  那一晚,我躺在吱呀乱叫的床上无法入眠。
  睡觉对我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在以前是,在现在也是。
  我的梦是个复杂的构成。很多时候我希望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梦——按我需要的去梦。这个想法是狂妄了点,可能也是很多人想要做的。我的母亲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一辈子刚强无比的她,忽然在老年时开始做很多噩梦。我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只知道她经常在凌晨惊呼而醒,浑身大汗。声音凄厉尖利心态却很无力。然后她会用无神的眼光看着我喃喃的说,我得回家去。我得回家去。
  我无力帮助我最亲的亲人。
  心里很悲伤。
  我没给她带来多少幸福的生活,以她在她的朋友那边吹嘘的,我该是可以拯救人类的最好的孩子。其实,我连自己也拯救不了。
  我做不到那么多,可能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过做得很大,但是,年龄大了后,我只敢想怎么拯救自己。这也许很无耻,我对不起我的母亲,我没让她真正的满意,虽然我还可以更无耻的说,我的母亲更在意我活的开心,那毕竟是个对付自己不太成熟不太刚强的心灵的话。
  长大后,我惟有一次在我的大姨夫死去的时候抱着我的母亲痛哭不已。
  之后,再也没有那么暴露过自己的感情。我知道,我的母亲不会怪罪我,我也知道她很希望自己的儿子还能象小时候那样,有痛苦的时候还能抱着她哭上一场。
  成熟,也是个增加我们记忆里虚假成分的刽子手。
  那夜,我忽然梦到了我的母亲在一条河边看着河里沉浮的我拼命的哭。
  我的泪水浸湿了枕头。
  忽然,我醒了。
  月色如水,夜凉如水。
  思念如水。
  醒来后,我忘记了母亲的泪水。
  脑海里想到的只是菲菲满脸的泪。
  于是,我起床了。
  在夜色里,走出了老友旅社。
                 
  九
                 
  月色,也是一个经常骗人的环境因素。
  这个经常欺骗人的光源其实离我们特别遥远,但是就是这个这么遥远的东西却经常让我们在自己的旅途里恍惚不已,要把许多别人的诗歌拿给自己当做宵夜,把别人的故事和传奇当作自己的英雄故事,把别人的浪漫旖旎当作自己曾经的悲痛。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非常的害怕。
  我总觉得这是个别人的影子。你能想象到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也有个相同的影子走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月色下吗?你能确定自己现在的影子就是自己的而不是哪个诗人的画家的或者是个要投河的绝望者吗?
  起码影子不会告诉你你的想法的真假。
  倒霉的是,我越看自己的影子越感觉到这玩意不是属于我自己的。就好象有时看一个字看得久了一样。
  我又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是不是我们的意识也是个骗局呢?
  于是,我忽然跳到了树阴里去。
  我开始在树阴里继续往前摸索着。
  然后我想到一个问题——我这是往哪里去的?
  抬头一看,我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前面就是我一直要去的我的母校——我埋藏了自己的烛台的地方——也可能是埋藏了更多回忆的地方——我说的还是菲菲——我没办法搞清楚的菲菲。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思想一直在迟疑着。
  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讲是件很费劲又很恐惧的事。
  可是到底我在恐惧什么呢?
  为什么一谈到了菲菲我就要恐惧?
  我伸出脚,然后继续往前走。
  颤抖着走向我要去的地方。
  人在忽然间就如在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梦里一样,脚步飘忽而无力。
  没有控制。
  你是被谁控制了呢?
                 
  十
                 
  如果你可以在根本看不清的情况下就认准一件东西,那一定是因为你太熟悉它了!
  我越跑越快!心灵被一个极庞大浑厚的声音笼罩着——快去!快去!终于见到你了!
  脚步越来越快,终于踉跄起来,心灵的速度却没被脚步的频率跟上,终于跌倒在一块特别翠绿的草地上——它微微隆起,就象这个大地上无数疤痕里已经痊愈的一条,心灵竟然忽然一松,泪水如泉,思念如泉。
  我又见到你了。
  我抱住你了。
  我亲到你了。
  我的泪水又沾到了你的身上了。
  我要抱到亲到沾到你。
  我的双手开始拼命的挖掘那个微微隆起的草地。土在我头上越堆越多,我心离你越来越近。
  双手疯狂的往下挖着。
  月色还在头顶吗?
  梦还在头顶吗?
  你还在我手中的土壤里吗?
  烛台忽然就出现在手里。
  冷不丁的。忽然的。
  它就躺在我沾满了当年埋葬了它的泥土的手上。
  晒着月光——我的意思是,这时的月光显得挺傻的。它又忽然把真实扔到了我的手上。
  它很象是自己从土里跳出来,故意往我手里跳的,还很准。这个情况在以后又经常出现,可是我已经开始害怕它了,于是以后我再也不会等着它跳出来,而是要经常去摁住什么。
  这是这一晚我第一次感觉到真实。它在我手上不动不喊,它有肌理有影子,有三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兴奋的举着那个盛油的小碗,因为三个光屁股的孩子,因为三个洒脱得如在月光下没有拘束的孩子我就相信它是真实的——月光在什么时候才是真实的呢?
  很多久远的声音忽然从烛台里传了出来一样。
  那些枪炮声,那些奔跑的脚步声,那些临死的惨叫,那些麻木的口号声,还有那些喘息。
  我猛的回头,脸前靠得很近的一张嘴里紧张的喘息着。
  老三,你终于来挖了。
  他笑着,一脸的汗水。
                 
  十一
                 
  很多人在骂着现代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我的一位师兄某次聚会中,就因为我们忘记了当年最喜欢的一首歌的旋律就把桌子掀了——掀就掀了,问题是他还不给我们买新衣服。所以我们后来很怕和他再喝酒,毕竟我们每次喝酒都会忘了带件新衣服去。
  还有一次,有位文学刊物的女编辑在喝酒时有点头晕,就往身边一个男性编辑身上靠了下,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再不去喝酒了——几乎所有人都在传说她和那位可怜的男编辑有什么问题。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所以我对距离的事也很怕谈起来。这又是个虚幻的模糊的词。很多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所谓修养的人能把这玩意控制得很好。一个卖西瓜的朋友请我们去他家西瓜田旁边的草棚子里喝酒,菜就是西瓜。我们觉得很有意思——还没见过有人拿西瓜做菜来请人喝酒的,总归还是素菜,风雅点。在他乱糟糟的草棚子里,在他自己的窝里,他谈笑风生,语如神助,许多民间俗语俚语层出不穷,一行七个人那一晚就听他一个人在那忽悠着几个在中国文坛上有些名气的所谓文人了。到第二天回去的路上,大家谈的几乎全是他。
  我不以为写文字的人就多么牛,很多文化是在民间隐藏的——连我们学习到的理解到的历史都是在民间隐藏最多的,可怕的只是我们和民间的距离而已。
  但是这个距离还是挺让我害怕的。
  老三,你挖的累吗?让我来吧。
  他很认真的爬在我对面,也开始往下挖着。
  他的手指远远比我的要粗壮。十指象铁爪子在往下挖着。
  我忽然一激灵,看了看手里的烛台,又看看他开始出汗的黝黑脸庞。
  你,你还想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他没抬头继续认真的挖着。
  我,我已经挖出来了啊?
  哦。是啊。我知道啊。他还是继续往下挖着,非常认真的态度。
  那,那你在干什么?
  挖啊。还有啊。
  还有?,还有,还有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忽然不挖了,抬起身子看着我。
  月光下,他的眼珠子是黑色的,似乎一点白的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啊。
  我往后一坐,坐在我刚才挖出的土上。
  忽然觉得月色是惨白的。
                 
  十二
                 
  他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我打扰了他,然后又继续开始自己认真的行动。
  忽然,我就知道了他来是做什么的。
  你能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吗?我忽然问了他一个很傻的问题。
  文人都很傻。
  他头也没抬闷闷的说了句。
  什么?
  我没明白。还是傻。
  文人很傻。
  他抬了头,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憨厚的笑了下说。
  文人喜欢绕弯子,绕来绕去连自己都糊涂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相信你现在还在糊涂着。
  他又低下头继续挖着。土越积越多,他的身子也越来越往下。
  他的手底出现了一块衣角。
  我一下子摁住了他的手。
  回去吧。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东西了。
  月光下,那个烛台忽然又恍惚了下,似乎是个虚幻的烛台。这个瞬间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我的汗水下的比他要多要快。
  我也赞成他继续往下挖。
  身边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声音。
  牛王爷。
  我回过脸去,那张非常普通的脸上映射着满满的惨白月光。
  从此,我恨死了月光。
                 
  十三
                 
  你来干吗?身体里忽然积攒了莫明的愤怒。我的手在颤抖。
  我不是为你来的。我们都知道,再往下挖,出来的会是什么。
  你以为是个鬼吗?我讽刺的看着他笑。
  当年看见你埋葬菲菲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他直接把话挑明了。
  还有谁?我觉得这种话很滑稽。
  你看现在在街头卖花生的刘老太太;你看那个推车的赵老爷头;你看那个补鞋的,修自行车的,还有那个一直在茶馆里泡着的老郑,还有还有,他们都看见了。
  为什么他们都不揭穿我?
  因为他们都失去了说话的理由了。
  理由?
  他们老了。每日有三餐裹腹就已经足够了。他们知道自己在活着,他们放弃了争论存在理由的权利,他们情愿把自己封闭起来,只去看着过去的凶手奔跑在他们的眼前而不发一言。
  你干吗不跑?我眯起眼盯着他。
  我老了吗?也许我也老了,我只想看着你跑。我跑不动了,可是还是很想看到到别人跑。牛王爷的眼睛里流出了一些浑浊的泪水。
  你说的对,也许该我跑出去的时候了。
  等一下。牛王爷忽然喊了一下。
  我的背后忽然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你在平静开车的时候;你在安静的画着油画的时候;你在激情的享受着欢爱顶端的时候都有可能忽然在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你被什么盯着了。这个感觉起初给你可能是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是随即就非常有可能是个很熟悉的感觉。我抬起头——一只猫安静的走过我的身边,走过老二,走过牛王爷,眼睛一点也没有斜视,尊贵又安详的走过我们身边。
  我宁愿相信,它就是菲菲的魂灵!
  牛王爷肯定的说。
  我大喊一声,松开手,跑了出去。
  从此,我开始了自己的奔跑。
  开始就是奔跑。
                 
  十四
                 
  开始的时候,我跑过了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我看见人们在淡漠的吃着饭,淡漠的喝着酒,说着黄色笑话安然自得;我又看见他们脱去整洁的衣服,然后抚摩着另一个光裸的身体以熟练的姿势冲进去颤抖着;我看见他们在桌上争吵着,打骂着,然后又厌恶而微笑着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跑到了遥远的洪荒时代,看见了那个傻忽忽的夸父在拼命的跑着,我问了他半天,他没有办法回答我,只用手指了指天上狂热的太阳,然后又跑到了我的前面;我看见了被无数卫兵追赶的荆柯,他微笑着迎上仓皇逃跑的秦始皇,让他的身体和秦始皇以一把剑串在了一起,然后他微笑着对我说,死是最好的追求。我看见那位慈嬉老太太在轿子里惶恐的鞭策着轿夫,她焦急的对着我说,我不需要国家了,我需要一个有宽厚肩膀的男人。我看见了在万人声讨的监狱里绝望的哭喊着的江青,她泼妇般的叫着,为什么我就不能享受到自己完整的爱情?我看到站在审判席上那个丑陋的女人喊着,我要爱情!
  我我跑过了青春,我跑过了世纪,我跑过了难忘的记忆,我跑过了忘却的回忆。
  我跑了又跑。我感受着自己的精血在奔跑的里程里渐渐挥发,我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在逐渐的减少。
  终于,我看见了天边一个奔跑的身影,他狂呼不已,他一边跑着一边抛洒着自己的血肉。我终于知道,我跑回了自己的影子里。
  然后,我绝望的发现,在我的一生里,只能这样奔跑下去。
                 
  十五
                 
  不是后记。
  “爷爷,那个人,你看到没有?那个人干吗要跑得那么快?”
  “他是个凶手,不跑不行的。”
  “可是,并没有谁在追赶他啊?”
  “他是在追赶他自己。”
  “我好想象他一样去跑啊!”
  “混蛋!”
  “是的。爷爷。可是,可是我还是想……”
  “唉,孩子,那是一条很难跑的路啊!”
  “是吗?……可是,为什么他还是那么尽情的跑呢?”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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