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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首苏轼的《水龙吟》曾经是诵读给我们听过的，你还记得么，君平！ 我在学校里理科成绩好，而喜爱文学则是后来受了你的薰染。这首词不是我顶喜欢的，然而十年前那个令人柔肠百转的日子，那幅憔悴人儿在杨花纷飞的柳林边失神地目送我乘车远行的图景，使我深深地体味了这首词的意境，那句子连同那图景，便牢牢地铭刻在我的心里！ 转眼又是端午。最后的几朵杨花儿，在半空里飘飘摇摇，有一粒径直荡进楼窗落在我握笔的手上。家乡的节气晚，每到端午，绵白如絮的杨花洋洋洒洒，一拟纷披的白雪摇摇飘落。一大早，人们便跳着晨露上山，采来艾蒿，倚放在窗角，斜插上屋檐。巧手的姑娘、媳妇们还把用苘麻扎成的染了色的小扫帚，彩纸叠成的“金印”、“宝葫芦”挂将起来，随风飘动，好看极了。如今，还是这样么？ 楼口小摊上卖粽子的生意很好。我刚来城里的时候卖这类东西的还没有，这几年乡下人进城做生意，什么农村的风味，这儿也是吃得到的，只要你有钱。前几天有个大嫂来不区卖大锅贴的玉米面饼子，吃惯了大米白面的人们禁不住那金黄色和玉米香的诱惑，都争着来买，差点挤倒了大嫂的新“嘉陵”。城郊的农民都富起来了，听说咱那逃鹿沟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吗？ 算来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年，我的小琪已经七岁！十年里，我时常梦见家乡，梦见亚芬、玉良，梦见你领我们女工盖的那些厂房和安的那几台机器，而更多的占据了我的梦境的却是你呀，君平！ 细想想，我恨你。真的，恨你的坚强。在山区小镇办个工厂谈何容易。诸多苦衷，难以言说。可偏偏你要干。家里撇下祖孙二人，在外面为设备、原料、技术、资金跑腿磨牙，已是焦头烂额。回得厂来，领着我们盖房子、装机器，全凭自己的几双手，更是精疲力尽。你的小欣病了，你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掏出五块钱，头发灰白的奶奶抱着额头留下几个油渍指印的孙子去了医院。不多时，飞起的螺母击中了你的额角，鲜血滴落，是亚芬掏出手绢替你按住伤口。玉良他们七手八脚把你拉去医院。从此，你清秀的面庞上留下一块醒目的伤疤，可我们谁了没有觉得你变丑。 机器转了，第一批产品出来了，姑娘们傻傻地围着你乐，你也傻傻地冲着大伙乐。忽见你眼里泪光一闪，扭头走出了人群。 我常想，如果是现在，我们的小厂不会夭折的，有了责任制，你可以少受窝囊气。你可以撤换那个只讲待遇不负责的采购员，可以裁减那些只拿工资不愿干活的一些“上眼皮”安排来的“三姨四舅”。但是你的那些治厂规定招来的诸多非难，你的不圆滑，不世故，给以后倒霉埋下了伏线。 我常想，如果你有个妻子，可以少为年老的母亲和幼小的儿子操点心，不至于厂事家事一起操劳，三十岁的年龄鬓边便频添着丝丝白发。 我恨你，也恨你软弱。当我在柳林边告诉你，我会很好地照顾你的母亲和你的小欣，我不理会人家笑话你比我整整大“一轮”，愿意与你分担重负，共享欢欣的时候，没想到你把头抵在我们紧握的手上，眼泪，滚烫的眼泪濡湿了我的手腕。我捧住你的脸，虽然夜色昏黑，然而我分明见你迷离的泪眼，化作了无比怜爱，我用热烈的双唇吻干了你满颊的泪水，可当我把嘴唇贴上你的嘴唇的当儿，你却嚅嗫着“不，唔……我不能……”向后退去，于是那柳林边上只剩下我，带着那冰冷的两行泪…… 我恨你，是由于我爱你。 我爱你对事业的追求，爱你热爱生活的坚定信念，爱你“热爱生活就该热爱艺术，困境之中激流勇进也是艺术——把握命运的生活艺术”，这充满哲理的铭言和你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美德。 我惊讶这爱，不是未谙世事的少女那种朦胧的初恋，而是那样一种明朗实在的爱，一种充满责任感的由衷之爱！ 我也知道你爱我，在心里。不管是你在鼓励我们小厂要做大贡献的时候，还是在午休时和我们谈起奥斯特洛夫斯基、吴运铎的时候，不管是你在我拟定的材料配方上查出疵漏，大发脾气的时候，还是我把你的工作服洗净叠好，当着众人送给你，你窘迫不堪的时候，我都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只有我才能看得懂的深情。 我为能邀你到柳林边向你亲口表明心迹而激动。我想象你怎样将一个大哥哥的口吻转换为一个男子汉对待心爱的姑娘的语调；想象我倚在你的胸前，你热切的话语连同沉重的鼻息缭绕在我的耳畔。可当我看到你满眼泪光，骤然间觉得自己是年长的大姐姐，该给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以抚慰。于是，我以出乎自己意料的勇气，吻了你，可你，却给我留下深深的愧悔和无限的怅惘…… 苏哲是我的同学，“文大”他们全家从城里下来，我们是邻居。爸爸不顾你的反对强安排苏哲到我们厂当技术员的态度，我不赞成。可你坚持厂里管理人员多，只同意他到车间当工人的执拗劲儿，我也觉得有点过份。苏哲一直对你没有什么，真的。不是因为我现在是苏哲的妻子才这么说。他常说，是张君平使他蹩足了一口气，复习以后考上了大学，有了文凭，回城后谋到了好职位。 可爸爸对这件事却耿耿于怀，他因“文大”，权力失落了十年。新掌公社革委会主任大权，岂容属下不服从领导！于是他把住日夸你“儒气”，说成是“无能”，把夸你“有才干”，说成“骄傲了”。终于你被“提拔”到公社工业办公室当了专职购销员，你“升”了，厂子却垮了。后来我想，爸爸对你由赏识到冷落，主要原因恐怕还是他察觉到你对我的偏爱，钟情和我对你的向往，追求。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去城里结婚。去同大学毕业回城分配了工作的苏哲结婚。他年轻聪明，读书回来更显得成熟、英俊。我们邻居同学多年，很早就很要好，可没有想到今后要生活在一起。人人都说我们是好姻缘，其实我也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可我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为了什么？ 君平，请你原谅我，我想你会原谅我。我知道你不需要廉价的同情或怜悯，那会伤了你的自尊。可你心里的凄苦，我会不知道么？我迟迟不愿离开柳甸，夜里常常蒙头饮泣，这其中的原因你会不知道么？ 妈妈和来接我的苏哲先一步回去筹备婚事。我找借口拖了几天，总想找机会见你一面，说些什么。我想如果你能对我表示些什么，我会决计留下，哪怕人家会说我委身于你，也不枉担了那虚名。然而你却出差走了。不见也罢，却又让你妈妈给我送来一对绣着“美满幸福”字样的枕套。天哪！君平。 于是，我不得不走。虽然我牵挂着你，也知道你牵挂着我。 车站上人很多，我想起码你会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用目光送我，然而没有，直到车子驶离也没有看见你。我茫然的望着车窗外边，心里好酸好痛。只能在心里默念：别了，生我养我的父母；别了，朝夕相伴的好友；别了，我曾付出辛劳汗水的小工厂；别了，我曾饱尝欢欣，又暗抛热泪的柳林……。蓦然间，柳色如烟的树林边，一个身影晌入眼帘，高挑身材，孑然而立，向着车子翘首眺望。啊，这是你呀，君平！我的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我伸手控出车窗用力向你挥动，连同那握在手里的红纱巾。你显然是看到了我，急切地向前跨了两步，却又猛然停住，象是顿时醒悟了什么。是呀，车子开动了不会停下，人走了，又不能留住…… 从此分手，转眼就是十年。这期间我给你写过好几封信，谈我的境遇，我的思想，谈家庭、工作生活……，可你终究没有给我回一封信。因为太忙么？因为身体不好懒动笔么？抑或是你永远不能原谅我，也许你以我我不能原谅你？ 十年哪！这十年正是我们人生的宝贵时光。风风雨雨，沟沟坎坎，终究走过来了。我现在的情况很可以的。苏哲这个人很求上进，毕业后分配在化工厂当技术员，如今在从事科技工作。我支持他的工作，家务尽量不让他做，他也待我很好，靠了他的关系，我由街道工厂调了工作，不忙也不累。虽然我觉得这样活着有点空虚，可也只能这样。 臧克家有句诗说：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忆念。我对家乡的思念对你的思念是不曾间断过。你虽然没有信来，可我对你的情况知道的不少——朋友们来信几乎没有谁不提到你。特别是亚芬每次来信总是讲新盖的厂房如何，经理办公室如何，联合企业规模如何，更多谈的是张君平如何如何…… 从我离开柳甸到现在，我始终觉得我还是你的工人，厂子兴衰联系着我的欢欣和忧伤。这几年家乡巨变，捷报频传，特别你使小厂逐步发展，建起了辽北山区第一家乡镇企业联合公司，成了省里的一大新闻。而这家公司第一家乡镇企业联合公司，成了省里的一大新闻。而这家公司的前身竟是一个只有十几名女工的小厂，公司经理也就是当年创办小厂几经磨难的那位厂——张君平！ 君平，我仰慕你的博学多才，钦佩你有胆有识，想干的事就一定要干好的性格。磨难使你变得更聪明更坚韧不拔。不断完善的党的政策，使你的才能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有了用武之地。你这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竟要同外商打交道的消息使我兴奋极了，我真想回到你的身边同你一道工作。这一天还会有吗！ 十年没有信来，突然来信向苏哲求援技术人才，真真是我没有想到的明智之举。他们有一批技术人才，各色各样的都有，扶持乡镇企业也是他们的份内之事，派人去大约是可以的。至于苏哲能不能去，他没有说，你的那封信他没有直接交给我看，而是故意放在显眼的地方，让我看的。我看了，又把信按原样放回原处。用不子多久，我想他会沉不住气，主动来同我谈起这件事。 君平，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对你自己。听说有个女的对你真情，年龄也适合，你也愿意接近她。我为你高兴，也同时感到隐隐的有些怅惘。但我还是劝你看准了早日解决这个问题。伯母不在了，小欣进城读书，你身边没个人，工作之余会寂寞冷清的。你要认真考虑这件大事，为了事业了为工作，也为了我…… 对面楼上的歌声，随着漫天飞舞的杨花徐徐飘来：“……茫茫人海终生寻找一息尚存就别说找不到希望还在明天会好……” 啊，这似雪的杨花啊！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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