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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最常见的草狗，长的慈眉善目的，体型也不大，毛色混杂，曾经它是附近最漂亮的公狗，许多来苏远平家的客人都会夸赞它，现在它很难看了。因为它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不过即使它老的那么难看，都快走不动了，苏远平还是不愿意赶它走。现在苏远平就站在这条老狗的面前盯着它，他左手提着一根粗大的木棍子，右手叉着腰，裤脚挽到小腿肚子上。他十五岁的儿子苏豪被吊在院子里那棵榆钱树上，上身裸露着，布满了鞭子抽打的红肿痕迹，嘴角还流着血。他也盯着老狗，眼睛一眨不眨。 在院子里还站着三个人，都穿着绿色旧军装，那三个人手里有网子，也有一种奇怪的竹竿子，竹竿子的一头露出一个绳套，这个套子可以勒住狗的脖子，因为中间有竹竿相隔，狗被套上了后就只能围着这人转，还有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木锤子，锤子的把特别长，他可以在瞬间就把狗砸晕甚至砸死。这三个人也是一直紧盯着地上的老狗，眼睛一眨不眨的。 可是地上的老狗却闭着眼睛在睡觉，能听见轻微的呼噜声。它丝毫不在意在五双男人的眼睛的注视下睡觉。它的确太老了，身上的零件几乎都不那么好用了。现在走几步就要喘，象过去那样的跳跃是根本不可能的。虽然现在刚到秋天，它也感觉到凉意时时侵袭上来，难得今天下午的阳光很暖和，它在地上没趴多久就睡着了。 它睡得很香。 苏豪一直忍着没说话，他很想大声的喊醒这头老狗，他想叫老狗自己跑掉，这样就不用被“打狗队”的人打死了，院子里那三个人还没走进巷口，整条巷口里的狗就全部狂吠起来，带着极大的恐惧狂吠起来，一定是他们杀了太多的狗，那种杀气对狗来讲非常敏感吧。但是，苏豪始终没喊出来。早上因为有几个动作没做好，他就被苏远平吊起来用鞭子抽了半天了，苏远平的臭脾气是远近闻名的，但是也只有他才清楚，苏远平的脾气究竟臭到什么地步。母亲死后，从四岁开始，他就在苏远平的鞭子下学习着家传的武术，到现在他已经可以一人对十几个大汉也不会吃多大的亏了，但是苏远平还是要打他，而且永远是要把他吊起来打。很多次苏豪都绝望的想自己究竟是不是苏远平的儿子？但是他又总是很沮丧的发现答案还是那样。 那三个人站在院子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早就不耐烦了。但是这个手里提着根粗木棍子，一心要自己亲手打死那条老狗的中年男人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冷意，或者是另一种杀气让他们不太敢忤逆他的意思。老实讲，等到他们发现这是一条已经老得快要死掉的狗时，本来都很后悔了，打狗是件很尴尬的事，没有谁家愿意让别人活活把自己家的狗打死的，但是政府毕竟有条例，他们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办，不过如果遇到狗太老了，他们一般也乐的送对方一个人情，刚才那个中年男人几乎要对他们动粗了的，但是，他们掏出的政府文件却让这个中年男人立刻就答应了，他们看得很清楚，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射出了仇恨和冷酷之极的光。 这是一种只有杀戮过很多生灵才会有的光芒。他们很熟悉。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有点不服气，还想说道什么。后面一个年龄大点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 等就等吧。 苏远平发现老狗的眼角都结了好大的眼屎了。 老狗的右腿有点瘸了，脑门上金钱大的一块地方一直不长毛的，尾巴还断了一截。这老狗和他们家的感情很深，95年地震那次还救过他们全家的，所以家里所有人都很喜欢它。他想起以前的事，也想起了死去的老婆。他觉得自己象夕阳里一棵苍老的老树在不停的往下掉叶子，他觉得很冷。 何必一定要打死它呢？反正它也快死了，由着它也就一年半载的事。这三个鸟人很讨厌，他妈的你们就不能先去别的地方再等一等再来，你就多等那么一会这狗也不会出去咬谁啊？他握了握手里的木棒子，青筋在手背上一鼓一鼓的。他还不时的咬紧牙关，下颌骨一跳一跳的显得十分突兀。他悲哀的想，为什么我总是保护不了自己身边的人？连一条狗都保护不了。 为什么？ 耳边似乎又响起战火的轰鸣声，一时间那轰鸣声越来越大，充斥了天地间。 “班长！我……我先走了。”那张被弹片削去了一半的脸就躺在他的臂弯里，肌肉翻开着，冒着烧糊的臭味，骨头裸露在外，鲜血正汩汩的从每一个破损的地方涌出来，似乎要把体内的血都流干为止。 “班长！照顾我娘，我先走了！”离得那么远，他只能从对方夸张的嘴形上猜出这句话。然后他就看见了那支手拉响了爆破筒——什么都不见了！他冲上去的时候，在松软的全是弹片的土壤上看见了那片熟悉的耳朵，上面那颗黑痣特别显眼。 “班长！我先走一步！” “班长！” “班长！” …… 都几十年了，几乎每个声音他都记得。十个兄弟死了九个，最后只剩下他这个班长，偏偏就他还活着！明明该是他这个班长去保护他们，应该是他冲在最前面，应该是他先死，怎么就该剩下他一个人孤单的活在世上呢？为什么要死掉那九个兄弟呢？ 战役结束后的战地医院里，他艰难的把匕首竖立在床板上，挪动着身体往刀尖上压下去。 他有意识压的很慢，他想一定要延长死亡的过程，他要把死亡的痛苦感受得非常仔细。这样心里能舒服一点吧？ 刀子慢慢从病服插进去，刺破了皮肤，他感觉着冰凉的刀尖缓慢的穿进强健的胸肌，又极其痛楚的擦着骨头的边缘往心脏插进。他却流着泪幸福的喊着九个兄弟的名字，一个一个挨着喊。 刀子停在骨头的缝隙间。 他还是被救下来了。 他仰起头，任凭泪水滑下脸庞，在他身后的三个打狗人只看见他的肩膀抽搐着。那个年轻人显然很不满他这样一直站着不动手，说了句：“不敢动手就站一边去！”他猛的回头，泪水一脸，眼睛却在冒着火，他大喝一声：“老子以前杀的人比你杀的狗要多他妈的几十倍！老子的狗就必须由老子亲自杀！”那个年轻人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逼视下渐渐软了下来，嘟囔了一句不敢说了。 他的老婆也说过这么一句话。 却是很温柔的说的，眼睛里盈盈的是非常怜惜的爱意，他一辈子也没办法遗忘的爱意。那一次，他又说不杀鸡，偏偏老婆不知道他的心结，看他提着菜刀站在母鸡的旁边久久不动，就说了句。 他一刀把鸡头剁了下来。 他老婆后来为这事哭了好久。她来回的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怎么那么笨呢？”那时她才理解到他不杀鸡的原由。 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看见被杀的人也太多了，包括他最爱的九个兄弟。 那么好的女人却为了帮他挡一个红卫兵的大棍子而倒在血泊里。他抱着老婆的头痛苦的喊着老婆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婆咽下最后一口气。 老婆临死前分明是要说什么的。 他知道，老婆是要告诉他不能和那些禽兽一样的疯子们硬顶，她是要他照顾他们的孩子。 却一点也没有责怪他没保护好她。 可是，明明该是他去死的。他早就该死了！怎么能让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死在他面前呢？ 他擦了擦泪水，低头沉闷的喝了一声，那个老狗忽然就醒了，但是它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就又睡了。 他说了句：“抱歉了！我只好杀死你了。” 那根粗大的棒子在夕阳下高高的举起，然后决然的往老狗的头上砸了下去。 “砰！”到底是做过军人，他的手一直很有力，这一棒子砸得老狗嗷嗷叫着跳了起来，头上迅速冒出了大量的鲜血，他似乎看见死去的九个兄弟的血，他似乎看见死去的老婆头上的鲜血，他含着泪水继续有力的舞起棒子，往吃惊的盯着他一脸无辜样子的老狗头上砸去。 “砰！”又是一记结实的棒子砸在刚才的位置上，再举起来时，棒子带起了有血的毛发，在夕阳里轻忽的飘扬着。 “你怎么不跑？你这个笨狗！你跑啊！”他又是一记强劲的棒子砸在狗的腰身上，老狗刚要跳起就被砸得趴了下去。 “你跑啊？你怎么还不跑啊？你这个笨狗！你不知道我在杀你吗？你怎么还不跑！！！” 他闭着眼睛，任由泪水花花的流了满面。他又砸了下去。 那三个打狗人害怕了，他们开始往后退。 这人疯了！ “爸！你停手！停手啊爸！你在干什么？？”儿子忽然在后面惊叫起来，声嘶力竭的喊着。 “我的狗我要亲自杀死它！我不能叫那些刽子手来杀它！”他喊了声，继续往下砸！ 往下砸！砸死他！砸死她！砸死它！ 脑海里九个兄弟一个老婆一起对他笑着。 “师傅师傅！狗已经死了！别砸了！”忽然后面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叫着。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忽然觉得手好累。 他睁开眼睛—— 地上，那头老狗睁着被血液污染的眼睛看着夕阳。 已经死了。 真的已经死了吗？ 死了。 “当啷！”棒子掉在院子的地上。 那个年轻人慢慢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麻袋，他走 过来提起老狗就要往带子里放。 他一把就推的小伙子跌在一边。 “你干什么？”他低沉的问了句，眼睛盯着小伙子。 “ 我收狗啊！”那小伙子坐在地上显然很恼怒，但是还是陪着小心告诉他。 “我的狗你收什么？”他在忍着怒气。 “天！你不会不知道吧？狗杀了当然是要收了卖的。”那小伙子奇怪的看着他说。 “卖狗？你要卖到哪里去？”他眯着眼睛看着小伙子缓慢的问。 “师傅师傅，来抽根眼歇息歇息。”后面那个年龄大点的打狗人看他面色不善，赶紧掏出烟来递给他，他一把就推开了伸过来的手。 “说，卖到哪里？”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哎，是这样的，我们为公家打狗呢，其实公家也没给我们几个钱，靠那点小钱也不能养活我们三个家庭不是？所以公家就把打死的狗让我们处理，我们也都是卖给‘狗肉王‘，他家的红烧狗肉可是咱这附近一绝啊……” “你要把我的狗卖给‘狗肉王‘？”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就把对方提离了地面。 “师傅师傅别生气哈！我们也就靠这一点小钱维持下家里的生计的！您老多包涵哈！最多咱今天不要您家的狗了！”那人已经感觉到情形不对了，赶紧说软话。那小伙子却在后面爬了起来，大声的喊着：“凭什么他家的死狗就不能交给我们处理？” “去你妈的！”他一使劲就把那人扔出老远，他一低身就拾起了沾满鲜血的棒子，“呼”的一声舞动了一圈。 “我今天杀了你们三个给我的狗陪葬！”他喊了一声就跳了过去。 那根大棒子在开始暗淡的夕阳下又高高举了起来。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