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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高春杏终于上班了。她本来就不爱多说话,现在则更加沉默寡言了。同事们都纷纷过去看望她、劝慰她,女医生护士们更是时不时陪她垂泪。韦玉洁当然也是那样,不过,她的眼神中,一种闪闪烁烁的光更加明显了,只是,没有人去留心去注意。 有传言说,沈景材闹着要跟高春杏离婚。同事们无不为高春杏抱不平,可两口子的事,旁人不便掺乎,只好嗟叹几声:“唉,高春杏是前世作了什么孽,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男人!”是啊,怎么我会找这样一个人呢?高春杏自己也常常这么想。 高春杏同沈景材的孽缘,还得从高春杏的母亲说起。可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高春杏的母亲叫刘苦妹,是离城有五、六十里地一个穷山沟的苦孩子。刘苦妹的父母,在那个旧社会,真可以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有的只是无穷无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日子。那年月,穷人家似乎有个规律,那便是孩子多,刘家也是这样,楼梯档似的,隔一、二岁就是一个。刘家的孩子都是丫头片子,到刘苦妹已经是第七个了,只不过,她的姐姐中,因贫病夭折了三个,实际上,她是老四。她父母一心想要个男孩子,烧香拜佛的,许是真的感动了送子观音,过了几年,果然生了一个儿子,虽说细细瘦瘦的,像只小猫,两口子却喜欢得不行。不料,上苍忒残酷,本来一家子就吃了上顿没下顿,偏偏这一年碰上多年不见的大旱,山地里的作物枯焦得要着火。屋漏又逢连夜雨,因产后感染无钱医治,母亲没等满月就撒手人寰。当时,父亲正在邻村的一个地主家打短工,等他被村里的人叫回家里,不仅妻子殁了,连宝贝儿子也已经断了气。 父亲在村里人的帮衬下,总算送母子俩“上了路”。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时,村里的一位最具权威的人——所谓的族中“太公”说话了:女孩子迟早是人家的,不如早一点打发了她们;一个男人最要紧的是不能断了香火,还是把四个赔钱货趁早卖了,凑点钱,再弄个女人才是正经。遭受了天大打击的父亲,那些天云里雾里的,根本没了主张,木头人似地听任“太公”们的摆布。到了最后,他连自己那四个亲骨肉被卖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村里人好几天没有见着这个苦命人,开初并不介意。有一天,还是“太公”不知从哪里为他物色到了一个女人,派人去叫了。这才发现,他已被自己挂在了屋子中间的横梁上,那张破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摊着几张钞票——那是他的卖女钱。 接下去自然又是“太公”作主,用那些钱风风光光地为他办了一扬丧事,小山村因之很是闹热了一回。 这一年,刘苦妹六岁。她不知道父亲的事,更不知道与她同样苦命的三位姐姐去了何方。 六岁的刘苦妹正是被沈景材的爷爷买去了。沈景材的爷爷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见着刘苦妹长得眉清目秀,便起了买回去给儿子沈兴隆做童养媳的念头。沈兴隆不过比刘苦妹大了三岁,当时,他对父亲为自己弄来了个媳妇,并不怎么当一回事。倒是从此以后,家里有了一个不是佣人的佣人,不是丫头的丫头。尤其是沈兴隆,压根儿不把刘苦妹当人看,一不称心,有时甚至是一开心了,就对她又打又骂。好在沈母比较喜欢刘苦妹,在家里,由她主内,因此,刘苦妹起码还不至于太挨冻受饿。 一晃过去了好几年。突然之间天地变了,人民当家作了主人。不过,刘苦妹还是沈家的人,沈家也照旧开着那家兴隆饭店。 刘苦妹终于熬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多少年来,她一直既害怕又向往地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她是明白自己在沈家的身份的。可是,她不无伤心地发现,沈兴隆对她依然是那么冷淡。解放后,他不再怎么打她了,但还免不了对她恶语相加,只不过她早已习惯成了自然,她认为这是她的命。对她来说,沈家是她的恩人,特别是沈母,有时候甚至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母爱。哪怕仅仅是为了报恩,她也愿意尽心尽力地做沈家的好媳妇。 沈兴隆算不上是个花花公子,但骨子里却免不了有那么一种小老板的“派头”。解放那年,他还在读初中,一种“恐共”心理,曾让他跟着他的父亲着实紧张过一阵子,他开始收拾心思认真读书了。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发现,共产党根本没有意思整治他们。于是,沈兴隆又放了胆野了心。沈兴隆不是读书的料,他更热衷的是玩,跳舞啦,钓鱼啦,打牌啦,倒是样样精通。初中毕业后,他理所当然地没有考上高中,说心里话,他也没有心思上学了。沈父见儿子如此,自是无可奈何,后来想想,这样也好,就让他早日承继家业——沈父是一向对儿子寄予厚望的,要不,他也不会将自家的饭店以儿子的名字作招牌了。 沈兴隆明明知道家里早已有了一个“老婆”,可他心里根本没承认过。早在读书时,他就开始交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女朋友。后来,他做了小老板,有了名正言顺的交际,身边的女人就更多了。有一天,在牌桌上,他认识了一位布店老板的女儿,立马一见钟情,立马如胶如漆,说话之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不料有一天,这个姓张的小姐听说沈兴隆家里居然藏着一个像模像样的"老婆",脾气大发,又哭又闹,寻死觅活,整得沈兴隆磕头作楫、发誓赌咒不已。直逼着沈兴隆答应下立即马上休了那“贱货”,那小姐才半推半就地回心转意。 沈兴隆没精打采地走回到家门口,无意之中发现那里有几个小孩子正在偷吃他家晒着的腌菜头,而刘苦妹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看,任凭那些孩子大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沈兴隆见状,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吼一声赶过去轰跑了那班野小子,又转身跑到目瞪口呆的刘苦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又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就是几记耳光。末了,他猛的一搡,把她推倒在地,顾自进屋去了。 沈兴隆咆哮着,似乎很生气,其实心里在暗暗窃喜——这下他有理由说服父母休了刘苦妹了。 对儿子的态度,父母很生气,可又无可奈何。解放已经多年,“童养媳”说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子的婚姻只能由他自己作主了。况且,刘苦妹“吃里扒外”确实也与沈家的家风不合。刘苦妹的心太善太软,平时来个乞丐,她总要瞒着家人偷偷地给点什么。也许儿子说得对,娶这样的"扫帚星"做老婆,迟早会把沈家败光的。 就这样,沈兴隆如愿以偿地同那位张小姐结了婚。至于刘苦妹,沈家上下的态度是冠冕堂皇的——他们是积善人家,一向把她视为亲生女儿。 刘苦妹依旧过着她的佣人不是佣人、丫头不是丫头的生活。本来,她也不敢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可偏偏那个"嫂子"不能容她,一天到晚找她的茬。沈母不忍心了,只好打发她走,把她嫁给了邻近一位以前在沈家干过活的农民。他便是高春杏的父亲高阿狗。 那个张小姐是个泼辣货,进了沈家之后,很快就软硬兼施地把家里的经济大权抓在了手里,动不动跟懦弱的婆婆闹,把个沈兴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惜她命比纸薄,结婚后不上两年,因为难产死了。 此时,沈兴隆有些后悔,他想到了刘苦妹的种种好处,可是,她已经是人家的老婆,而且还有了儿子。只不过,刘苦妹一向是把沈家当成自己娘家的,三天两头地过去尽她的一份孝心。 妻子死后,沈兴隆变了不少。以前的花花公子相不见了,似乎一下子持重老成起来。他正式接替了父亲的位置,做了公私合营以后兴隆饭店的资方代理人。后来,由于形势的原因,兴隆饭店改名为春风饭店,不过他还是当他的老板。 沈兴隆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让自己落后于形势的。他很快放下老板架子,主动去当了厨师。他说了,他也要做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两年后,沈兴隆又结了婚,女方也是一位老板的千金,叫万莉莉。不到一年,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过了三年,又喜得贵子,那便是沈景材。 万莉莉倒不那么排拆刘苦妹,她生来体质虚弱,有这么一个"小姑子"愿意为她作牛作马,正求之不得呢。沈景材小时候与刘苦妹也似乎特别投缘,有事没事总喜欢往那边跑,与高家的儿子高春槐玩得像亲兄弟一样。万莉莉见了,也不以为忤,她乐得轻闲,后来索性叫儿子认刘苦妹作了干妈。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文革"都已经四个年头了。经过历次政治运动的洗礼,沈兴隆早已变得十分的谨小慎微。他再没有别的奢望,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做好自己的厨师工作就心安理得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开头,沈景材并不紧张,自己没有搞过反革命活动,也不曾有过贪污行为,无非是个"不法资本家",碍不着"一打三反"什么事的。谁料想,那天他正在炒菜,饮服公司革委会来了两个人把他带走了,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接受"隔离审查",勒令他老老实实地交待贪污罪行。 刘兴隆吓坏了。天地良心,他实在是没有贪污过呀!于是,有人来启发他了:"你老婆都交待了,你还想抵赖?——我问你,你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从饭店里偷拿过鱼肉菜蔬什么的?"这是哪跟哪的事啊!公私合营以前,那倒是常有的事,反正饭店是自家开的,可现在,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他即使有贼心也没贼胆啊。他不相信万莉莉会那么傻,稀里糊涂地交待什么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可是,他怎么办呢? 又有人来找他谈话了:"我们知道,你们这种不法资本家总改不了唯利是图本性的。一天偷拿店里一斤肉,这是完全可能的。你自己算算看,一天一斤肉,6角8分,一年365天,公私合营到现在,十五年该是多少?"这个人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板着手指为他算着细帐。最后,他又用一种和蔼的口气说:"你还是交待了吧,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顽抗下去是没有好处的。倘若你再顽固不化的话,我们只好把你的案子移交给公安局了,到时候……交待吧,你不用害怕——我们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的。对你的交待材料,我们会进行周密细致的调查,决不会光凭你的材料作依据的。"那人走了之后,沈兴隆发起呆来。好几天了,家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知道妻儿这些天是怎么样过日子的。他实在太想出去了,既然"重证据不轻信口供",那就编一个明显经不起推敲的"交待材料"好了。于是,他完全按照那个人提供的"思路",先在纸上列了一个算式: 0.68X365X15=3723.00 最后,他把这个3723元作为自己这十五年来的"贪污"数额写进了"交待书"中。当然,他是不会忘记把自己"上纲上线"地臭骂一通的。 材料缴上去后,事情却没有完。那个人先是"表扬"了他几句,但很快又沉下脸来,说他对运动有抵触情绪。那个人又说:"你怎么会天天拿肉呢?难道没有拿过别的东西?而且,这么些年,据我们掌握的材料,数额上也不够。你不要存有幻想心理,只有彻底交待,才能争取宽大处理。"沈兴隆没办法,只得给自己层层加码,几经反复,结果以贪污10083元的金额给自己定了"案".沈兴隆并没有得到什么"宽大处理".他如数作了退赔,最后仍以"贪污分子"的罪名被开除了。 有人说,这场祸祟是万莉莉的嘴巴惹出来的。这女人特虚荣,唯恐被别人看轻,喜欢吹嘘。比方明明是自己从菜场买来的猪肉,她就爱说是饭店里拿来的。沈兴隆关起来后,确实有人去盘问过她,她吓傻了,万般无奈,只好违心说了一句"有时候……".沈兴隆出来后,没有对万莉莉说过一句责怪埋怨的话。可是,她自己却受不了了。这一天,沈兴隆去开"宽严大会",她坐立不安地等在家里,想起了沈兴隆可能会被开除的谣传,又悔又怕,便偷偷将一瓶敌敌畏吞进了肚子…… 街坊邻居都以为沈家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没想到十来年以后,沈兴隆的贪污案平了反。快50岁的人了,他又被饭店请去当了厨师,而且颇受重视,因为他毕竟烧得一手好菜。最让人眼热的是他一下子领到那几万元钱——退赔的"贪污"款及其利息、还有补发的十来年工资。 就在沈兴隆"隔离审查"的那几天,儿子沈景材贪玩从树上摔下来,跌断了小腿骨和踝关节。由于治疗不及时,使他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左脚有点跛。因为这点残疾,沈景材的工作一直到父亲落实政策之后,才由一位很有影响力的领导出面,安排到春风饭店,跟着其父学艺。 沈家父子一下子抖了起来,人们免不了会刮目相看。有人开始热心地为瘸腿的沈景材介绍女朋友,无奈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他心里早已有了意中人,前几年,他不敢心存奢望,现在处境变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对她——他的那位干妹妹高春杏开口了。 刘苦妹不是那种势利小人,否则,这么多年,她也不会把落泊中的沈景材当作自己的亲骨肉看待了。在她眼里,沈家还跟以前一样。可她怕女儿不同意,她不能不尊重女儿的意愿。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高春杏答应了。 婚后开头几年,小夫妻似乎十分恩爱的,日子过得还算甜蜜。可是,随着社会大环境的变化,更由于家庭经济的日益富足,两个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明、越来越大了。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