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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行里,很少有人不知道他。我没想到,他居然就在我们这个城市里。 有时想一想,他比我年龄大不了几岁,但是他的成就比我却大得太多了,这也很让人嫉妒。 老板写的地址极其复杂。 但是那天,我心神不宁,上了车也忘记看他写的地址。 接着,我那种经常出现的恍惚状态又来了。 我觉得那块乌云就一直追着我的车子,跟要债似的,追得我心里竟然开始恐慌。我的车开得很猛,开始还记得是在城市的公路上,不久就觉得窗外全是稻田了,后来好象又开始走山路——那朵乌云也越来越大了。 然后就看见了他的画室,还有他的画。 我才清醒过来。 他的画室是旧工厂的一个车间改造的。这几年,这样的画室开始多了,除了说明现在的绘画艺术商业化程度高了,也说明中国的画家开始注意个人的绘画空间,毕竟大家都晓得外在因素对创作的影响力。 那个旧车间又高又大,和篮球场差不多。上面都是钢梁。他把部分破损的地方用老城墙上的青砖砌成一溜溜的长清水墙,又到处悬挂了些白色的纱巾,放了些灯光,搞了个旧汽车车斗做吧台,其他能看到的地方就是画了。 他的画幅都很大。你要是看见他画画时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大的画幅了——他画画时就穿件短裤,油画刷子用根铝管子扎住,乱糟糟的胡子用几根橡皮筋扎住,然后挥舞这个加长的画笔在画面上纵横。 这也是个讲究气势的画家。 他最喜欢用布面丙烯。丙烯很容易在画面上流淌下来——在以前我们大学做作业的时候,如果看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就是赶紧修改它!画面脏了多难看?后来老师虽然经常说,画面是“宁脏勿净”的,但是还是习惯不了看见脏东西。 他说,我不需要在这些细节上做太多文章。 哑然。 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倒不多。 那天他画着画着就说要喝酒,头也不回,就是命令式的。我有点不快,心想,怎么说我也是来买画的。但是自己还是给他找酒去了——屋子虽然大,但是除了空酒瓶子就是没找到酒,我只好跑出去给他买酒。 那天阴沉沉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我抱着酒和一点小菜往回跑的时候还想着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台风的。 然后又觉得自己给他买酒的举动有点让自己心酸。 如果不是后来自己的生活艰难了,如果不是后来再也没坚持下去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离开了,也许今天我也这样投入的去画了。 当然,总说如果是给自己解释的,没啥意思。 你也画过画?他叼着烟眯着眼问我,粗壮的身体上颜料还没干。 我宁愿相信他的话里没有什么嘲讽的意思。 本来,那晚跟他喝酒要谈买他画的事,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理有点压抑,或者只是一点不舒服,于是我就跟他谈起绘画来。虽然我极力的压制自己不要谈过多专业的东西出来,但是很多时候还是没忍住——他很敏感的意识到了,我对绘画的理解并不是画廊职员那么简单的。 他这样问,我没回答。 我只低头喝闷酒。 窗外的风开始大了,玻璃不时的出现松动碰撞的声音。 他说,你居然会对我画面上出现颜料往下流淌的事情大惊小怪的,我觉得你不是个画画的料。 真的。然后他还伸过手来想拍我的肩膀。 我往后趔了下,他的手落空了。 那手在空中停了停,然后慢慢收回去了。 他说,你这人,计较的事多,心里的事也多,画画对你怎么能适合啊? 我觉得,你该改一改。 我看了看他,觉得这个方头方脑的人实在不象国际著名的画家,倒真象个木匠。 我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改什么改? 我苦笑着说,心里一时有点萧然。怎么这就四十了吗? 我不是说你改自己的性格和习惯,那玩意都是跟你一辈子的东西,想改也难。我是说,你可以把你的创作想法和热情改到别的艺术门类里去。 比如说,写作啊,摄影啊,或者音乐也行。 那倒是个路子。我思索着,脑子里出现了很多幻想。 其实,就是绘画里,也有很多是比较洁净的画。比如说那种工笔重彩类的画。也很吃香的,尤其是老外,他们更喜欢那种。我这种来自西方的油画到底还是没那么讨好的。 我想,所以也不可能给你很高的价格。 那你觉得你在这种严肃绘画的道路上会有商业市场吗?我忽然有点怀疑。 我考虑那些干什么呢?反正我现在的画还能卖出去,起码维持我的生活和绘画是没问题的。 只是,这个严肃的绘画总要有人去坚持的。 就算是轮到我了吧。反正都是没办法推脱掉的责任。 你为责任而画? 我的画里有它自己的责任。 他最后一句话一说完,外面就打了个很大的雷。 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然后忽然在旧车间顶上炸开。 屋子里一下黑得很厉害。 我本来想说,现在谁还会想到这个问题呢?现在搞绘画的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卖到个好价钱?老外喜欢的是哪一类的绘画?怎么才能把老外喜欢的中国的裹脚布再夸大些里面的臭味再卖给老外?怎么才能把文革期间中国的苦难夸大成政治迫害再卖到国外去?谁会想着绘画还有什么责任?连做设计的都开始大量的使用电脑,把基本的手绘技巧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绘画,真正的绘画还有多少市场? 我要是知道了,还去做画廊的评估员干吗? 但是,我没说。 我觉得,今天这样的一个机会似乎很难得。 难得到了我根本就不想谈买画的事。 只想跟他谈谈绘画的事。 他给我列举了他的同学里有几个到了法国,有几个到了美国,还有加拿大、澳洲甚至斐济的。 他说,只有一个以前班里最笨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却没有留在城市,跑回了山沟里教书去了,他还去看过那位同学,那位同学老的跟他父亲似的。 可惜啊! 他喝了一大口酒,眼睛里有了些泪花。 他就病死在山沟里。 就这么个有用的同学还死了。 他闷闷的说。把土陶碗里的酒往煤球炉子里泼了下。火光一下子冲了上去,转眼又黯淡下来。 那天跟他喝了不少。 虽然有点醉意了,我还是坚持开车回去。 那天打的雷倒挺响的,台风却没来。 我开车走到半路就觉得不行了,于是打了电话让修理厂帮我拖回去,我自己打了的士回家。 偶然看见远处天边的亮光一闪,才知道我在的城市的头顶已经被厚厚的乌云快遮盖完了。 云层厚得让人感觉随时要掉下来一样,好象随便在云上捅一下,水就会倾盆漏下来。 从的士里一出来就觉得极度的闷热,皮肤上象囫了一层塑料薄膜一样,撕不下,也戳不破,总之不让身体进一点凉气,心里的火气就越来越大。 简直要爆发了! 我倒在住处旁的草地上,闭着眼想止住晕眩的感觉。 脑海里却一直回想着他的话。 改?有那么容易吗? 虽然后来自己一直没怎么画了,但是平时看到任何风景,或者有特点的人物都会在心里自动的画下来。书法里有“默贴”,是在心里临摹帖子,绘画里其实也有“默画”,这样即使平时没时间画,起码眼光和对颜色的掌握都不会停止。 我这么多年来,真正动手去画倒没几次,但是在心里“默画”倒是一直坚持的。以前在大学里时,我画的很少,但是大家都知道我画一幅就有很大的进步——这是我自己在绘画上的捷径。我不认为绘画的捷径就是苦练——没有悟性,苦练也是白练。 其实,只是我跟他在绘画上的见解不一样吧?真要画起来,难道我会比他差到哪里去?这真的不是随便可以回答的话题。 然而,我也知道,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心里的事多,计较得也多,思前想后的,顾虑倒是占了第一位,绘画时最重要的一个气势问题就解决不了,气势不好就没办法保持住最新鲜的第一感觉一气呵成,画面如果不是一气呵成的,在内行人的眼里就是败笔,怎么都看得出的。有时想修改已经画好的画,都要重新再培养自己当年当时的感觉和气势才敢动笔。 这是国画里讲究的,但是我希望可以在西洋画里也能体现出来。这也是我自己的一种中西结合的想法吧。 这个想法才是束缚我继续创作的唯一障碍。 但是,如果真的改了其他的艺术媒介来创作,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吗? 我爬起来,忽然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还是吐了。 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 头还是疼。 屋子里还是很黑。 坐在床上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等想到自己在哪里,又马上想到了他。 想一想,今天,还是不去了,省得他再灌我酒。 想起来昨天买画的任务还没完成,今天画廊的老板该急了,一看手机,果然公司的电话都排满了!赶紧先拨了他的电话,电话那边却是盲音。哎,看来不去还真的不行。 上了车,我才想起,昨天自己根本就没按地址去找的,而是自己慌乱之中无意间到的。 苦笑了阵子,然后看着地址一点一点的重新再来一遍吧。 地址是真的复杂。很多地方都是我没来过的。 汽车开始走的是城市的公路,后来就开始进入小巷口里。 小巷口里又陈旧,又肮脏,路很难走,却也见不到一个路人可以问问的。 风却忽然停了一会。 风停止的那会儿,阳光竟然努力的从厚厚的云层里射出点温柔的光来,在小巷口两边的瓦房顶上留下橘黄色的光芒,光芒下面,全是青蓝色的阴影——虽然是阴影,又很有明晰的层次感,我心里某一个久违的东西被唤醒了,把车停在那里,出来仔细的看着,忽然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觉得他说对了,但也没说得那么准确——我似乎还是可以继续被这些淳朴感动的——有感动就有创作的欲望。 我在心里“默画”下这些简单又朴实的景色。 我刚画完,风又来了,好象刚才就是专门为我的瞬间感动而停止的。 脑海里忽然兴奋起来。 我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跟他谈,想跟他说说我要改变,我还可以改变,我并不是已经被摧毁的人,即使人的看起来很象已经腐朽了,我还可以再重活起来! 我还有那么多的问题要请教他。 我需要他的回答给我一种信心,某个保证。 我一下子跳上车,赶紧发动了车子。 再往前开,风已经越来越大了,两旁的建筑物上的天线、油毛毡、在屋顶上晒着的咸菜还有数不清的输叶都往车上砸,车棚顶被砸得不时发出惊心的声音,但是我的心已经热起来了,我只想赶紧找到他,跟他再好好谈谈,哪怕再醉一回。 我也不知往前开了多久,有时似乎前面根本就没有路了,但是我还是硬挺着往前开。 忽然就感觉我已经到了。 因为风,又停了。 车窗外,那栋旧车间静静的站在那里,呈现铁青色的沧桑和威严。 它似乎在用自己的破旧诉说着英雄垂暮的悲凉,又似乎在告诉人们,今天人们又把它们当作艺术工作室来对待是件多么嘲讽的事。 我还知道,这栋破旧的车间里,还有我最大的梦想。 我下了车,往里走去。 车间外面有一条荒芜的小路,长满了野草,依稀能看见当年用煤砟子铺的路面。 车间里还亮着灯。他一定又在奋笔挥舞,他一定还在坚持着自己的理想继续挥舞着向世俗挑战的画笔。 我想到这,心里就觉得充满了喜悦,充满了自豪,充满了力量。 我觉得我都看到他了。 这时候,台风真的来了! 台风以压倒一切撕碎一切的可怕力量瞬间就冲了过来,我被卷起重重的撞在车间的旧墙上,我只记得我和那墙一起向里面倒了下去,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 我看见了他在台风里张开双臂狂野的挥舞着画笔,颜料在他身边旋转着,屋里所有白色的纱巾和他所有的画都被风卷起飞上空中。就好象一块块丰满的颜色把天空这个巨大的画幅写满了嘲讽般的色块!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场台风把城市里几乎所有的钢筋水泥森林摧毁了,却奇迹般的留下了那些古老的小巷口里的老房子。 生活倒退了几十年一样。城市里没有了电就跟死了一样,人们却恢复了以往单纯生活的节奏。 嘈杂也少了。 城市在台风后,安静下来。 安静的美丽。 我的两条腿被手术切掉。 右手虽然没被切掉,但是也没用了,已经没什么功能了。 只有左手还可以动。可是,我并不是一个“左撇子”。 我跟公司的老板说,出院后,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画画。 他说,唉,你还拿什么画啊? 我说,我用左手。 他的画室成了废墟,钢梁在他身上堆积成一个坟墓的形状,其中一根钢梁直直的插在那座坟墓前面,如一支有利的大手直指云霄。 那是一座纪念碑。 我坐在安静的城市旁边,一笔一笔大力的画着,丝毫不去理会颜料正往下流淌。 编者:台风,究竟在摧毁什么,又在重建什么?深思,然后窒息...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