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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业单位工作过的多少都蹲过点。蹲点，是去基层参加和指导具体工作，帮助解决实际的问题。有意思的是“蹲”字！既曰“蹲”。一要有耐心，二要放下身段，认真而务实。我来深圳前，在老家的文化馆美术股工作，后来借调到局里做业务局长的助理，曾经是重点培养的对象，蹲点的事经常落我头上来。 听我爸说，他原来下乡蹲点的时候，在农民家里交上伙食费，和农民吃喝拉撒睡在一起，还经常从城里带点礼物给他们，所以他在乡下有很多朋友。等我去蹲点的时候，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是局里出车送去的，还有个局长陪着！那次的运动好象叫“创建省文化先进乡镇”，我去的是最偏远的地方，当然也是最穷困的地方。难怪要领导亲自送去，算是安慰吧，反正就三个月！人还没出发，局办公室的韩主任就已经电话通知了。 “孙乡长吗？我文化局的老韩啊！啊！你好你好啊！” “是是，就是创建省文化先进乡镇的事！去你那是我们这里的年轻干部，叫臣溥，搞广告出身的，是我们局里的苗子喔！马局长亲自带过去的，估计中午前能到你那儿！还得拜托你老兄多照顾点啊！” “好的好的！你下次来大院开会到我家来喝两杯！咱俩好久没在一起喝了！” “再见再见！” 以前办公室的电话基本都这个调调。其中说的大院是指政府大院。 吉普车颠簸走了一个多小时，先送另外两个人，最后到我去的乡政府大院时，快十一点半了，时间卡的正好！谈两句就可以开饭了！这就是经验。 不知什么时候起，乡里专门给下乡蹲点的干部盖了两三层楼高的招待所。接待的好，这些干部回城后多说几句好话就对乡里的干部的前程帮助不少！ 今天因为有局长亲自陪我来，中午没在招待所食堂吃饭，而是在乡里最大的“客来顺酒楼”摆了两桌。酒楼装饰得很粗俗花哨，不过在乡下就是一点最好——菜最新鲜！这场酒从十二点喝到下午两点多！一桌喝了白酒六斤多，估计连烟算上，一桌得四百多！我因为帮局长挡酒，足足喝了一斤半，喝完就叫司机给扶回招待所睡觉去了。 这场酒席还没出现文化站的人呢！ 晚上七点多，我被叫醒，这次是在乡招待所的食堂摆了一桌，是文化站请的。因为局长已经回城了，所以乡长象征性的来说几句话就去酒楼接待税务局那帮领导去了，他叫文化站的刘站长陪我多喝几杯。他说我“中午没喝好”！要喝好估计我不是躺在招待所而是躺在殡仪馆了！刘站长一脸的不高兴，我抓紧叫人把门关紧！这个老头有名的喝酒就开骂！ 刘站长的骂有两个特点，一是越骂脑门越红！当他最盛怒的时候据说在他光光的脑门上会出现七星状的红斑来，不过听说当年他在部队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后来就没再出现了；二是越骂嗓音越细！到最后居然会比青衣的小嗓子还细！所以也有人叫他“刘针尖”——除了说他嗓子细也是说他这个人比较尖刻，嘴比较损。 我晚上不敢再喝白酒了，叫他们给我换啤酒。还没喝完一瓶呢！这个老刘今天反常的很！竟然摔酒瓶子！就是发暗号也不用这么大力气吧！一时，屋子里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看着我和老刘。 其实，乡下的文化站经费紧张是老生常谈了。老刘的乡本身就穷，这些年摊下来的税收又重，他自家有三亩地，但是老婆有病，儿子大学没考上，也要找工作，找人种地也要花钱。工资已经拖欠了三个月了，听说还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来发给乡里的老师，所以也难怪他火大！只是我当年才二十三岁，哪里会吃他这一套啊！要不说他几句，我得意后的工作也不好开展。所以我把脸一拉下“老刘！你别太过分了！你有意见可以向局里向乡里去反映！你觉得我有做不好的地方，还可以告我！你这样摔杯子，真当我是死人啊！” 老刘楞了半天，终于把头低下了，我看见有些泪花在他的眼里打转，又觉得不忍，叫服务员把碎玻璃扫了，重新满好了酒，老刘长叹一声，一仰脖子就把酒倒了下去。 从资历上讲，老刘大概是局里基层文化站最老的，讲职务，他却在今天是最小的了。老刘还不是基层文化站里最困难的。北面的老谭家里有七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岁，有先天性心脏病，最大的才十六岁，在上学，已经欠了几万块钱了，但是上面来人了还不是一样陪吃陪喝陪笑呢？象老刘那样有气就骂出来的有几个呢？旁边的人跟我说，才知道他儿子没工作就帮他看着文化站的录象室，几个痞子经常来白看，还在里面捣乱，老刘的儿子多说了几句话，给几个痞子打了，住在医院里。乡里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推到城里，现在医药费还没有着落。我掏出自己的钱包，数了下，还有四百多，留下一百块，其他的全给老刘的面前，推辞了几下，老刘收下了，连连说：“回家跟你爸说，下次找他喝酒去！” 其实这次蹲点，也没有多大的任务了。一个图书要够数目；二是历年活动要又记录；三是看活动面积看家产够不够格等等。知道这个乡穷，这些问题在我下乡之前就由局里帮忙策划好了。图书临时从当地的学校借来，有学校公章的都撕掉，重新盖上文化站的章；活动档案就是先复印一个先进乡镇的档案，从中学里调几个老师来连夜编写，并注意经常更换笔迹、墨水等。文化站得了个大便宜是因此乡里把争执了几年的录像厅的地皮划给了文化站，又把文化站外围给圈了新围墙，面积直接增加了近千平米。我的任务也就不算什么事了，叫老刘说：“你小子就是下来镀金的！” 这样来混事很难受的。我就在回城的时候从文化馆带了好多的颜料来，把所有围墙的空白处刷好白涂料的底，全给画上了国画；院子里种的花草是从田里挖回来的一种草，长的很快，没多久就可以剪枝了；房间里我用便宜的仿绫纸点缀了一下，这样，三个月的时间倒过的真快。 老刘开始对我的做法是嗤之以鼻，后来见我干得挺认真，也不好意思了，偶尔过来帮下手，不过他是真得越帮越忙了，我只好赶他走。老刘的儿子给我带了本像册来看，几乎都是黑白的，看起来另有久远的味道。 老刘原来在部队是炮兵连的排长，整天笑眯眯的，话又少，做事又勤奋，特别喜欢写写画画的。差点就提了副连长。节骨眼上给另一个排长顶下去了，并打了他许多小报告，老刘一气之下，复员回家了。回家后，伺候二老升了天，乡里让他做文化站的站长，老刘一直做得挺好的。那年发大水，老刘跑倒大堤上抗洪，结果有一段大堤决口，把他家给淹了，他老婆就来得及带了小儿子出来，大儿子就此失踪。从那以后，大家就很少看见老刘笑了。有时见他心情不好乱发火，有人就含糊的叫他一声“老炮”。 本来我是想住在文化站里，在政府食堂里买好饭菜票吃食堂的，但是才住了一个月，就被蚊子轰得睡不着，只好下定决心，骑车子去乡里上班，算计了下，来回一百多里，就当锻炼了。那天刚推车子出了文化站大门，就看见乡政府大院前围了一堆人在吵吵嚷嚷的，觉得似乎有老刘在里面，就抓紧骑过去看看。唉！还真是老刘！正指着乡政府夏秘书的鼻子在骂人呢。原来又是老刘的臭棋惹的。老刘的棋是出名的臭！棋技差就算了，还老悔棋！赢了棋就对人家极尽讽刺之事！本来这样的人是下棋里的人最不愿意对弈的！但是老刘冷言冷语的一顿“皮话”，把夏秘书激得马上捋起了袖子。结果是很正常的，夏秘书赢了几盘也不该气盛，顺口就说：“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行不行的看你自己的儿子就知道！”这话说得确实太重了！我听到这里，对这个夏秘书颇为不满。不过，老刘也没说好话：“你当大家都是瞎子啊！你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小学教师，不靠你老婆屁股大！你真当你有那个抹儿啊！”。这下真捅了马蜂窝了！ 原来这个乡里分管文教卫的刘富春副乡长和夏秘书的老婆刘彩燕是曾经订过婚的，当时刘富春还是在夏秘书现在的位置，老乡长的女儿看中了刘富春，找人托话给刘富春的父母，说只要刘富春能退了婚和她好上，就会在她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大舅面前保举他刘富春！刘富春的父母坚决不同意，觉得这样做太损了！但是刘富春偷偷找了刘彩燕，跟她说，只要他能做得乡长，就一定把老乡长的女儿给飞了，再和她在一起。但是到他刚做了副乡长就发现，他老岳一家的势力实在是出乎他的想象！别说他做乡长，就是做个县长，也没有办法离开他老岳一家！无奈之下，只好对刘彩燕说明实情。刘彩燕哭得跟什么似的，但也只好认命了，不久就嫁给了长的很文净的夏秘书，当时还是夏老师。嫁了夏老师的刘彩燕从来就没有控制自己对刘富春的感情，没过门几天，就和刘富春又偷偷好上了！在乡里，哪有什么能隐瞒的住的事情呢？事情传到夏秘书的耳朵里，夏秘书只是淡淡的笑，一副任凭你说东说西，我是坚信我的老婆清白的神情。刘彩燕一边觉得对不起夏秘书，一边又舍不得和刘富春分开，就求刘富春暗里帮助夏秘书。刘富春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是还是不动声色的把夏秘书提升了上来。 这些事情其实在乡里早就是路人皆知了，怕他刘富春一家势力大，谁也不敢说罢了。现在叫这个死老刘给捅了出来，而且是在申报“省先进文化乡镇”的节骨眼上！我都急了，赶紧拼命得把老刘往外拉。那边的夏秘书倒不闹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刘。远远的，我还看见了刘富春副乡长正在他的办公室的玻璃后面看着这里。 这事情是闹大了，我回家后，马上赶到局长家里，把事情汇报了，局长除了泼口大骂老刘**以外，立刻给刘富春打了电话，请他别和老刘这样的“鸟人”一般见识，还是先把乡里的这件大事办妥了再说。电话里，隐隐能听见刘富春爽朗的笑声，我松了口气。但是，放下电话后，局长却很严肃的说，办完省先进的事，得抓紧把老刘调其他乡去！我觉得事情比我想象得更严重！不禁为老刘担忧起来。我想明天去乡里得抓紧更他沟通一下。 “怕他个鸟！” 老刘说话冲的很！大手一挥，跟什么权威人士一样！ “论辈分，他刘富春得叫我声叔爷哩！”但是我感觉得到，老刘其实还是有些担心，他说的话语气都是虚虚的，一点底气也没有。叫你叔爷又咋地啊？你还不是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罢！ 老刘蹲在了地上在抽起了自己的“大前门”，他就喜欢没有把的前门烟。我不好多说他，跟他一起抽了会烟，看他还是不说话，我有点急了，问他到底要怎么办啊？老刘琢磨了半天，说了句：“随他去吧，老子不信他能玩上天”，说完，起身就走了，也不理我！这个死人！好！你自己想受苦，可别到时候再怪我！到时候，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你的！ 省先进文化乡镇的事情进行的还算顺利，来考察的省厅的领导虽然问得很详尽，但是要我看，也是走个过场——不是他们不尽责了，而是大家都知道实情，都知道在苏北的乡下，想创建省先进是非常难的，下面的在糊弄上面，上面的也要下面的支持工作，怎么说都是一个系统的，能过去就过去算了。就这样，终于把这个有名的穷乡镇评了个“省文化先进乡镇”。奖状和奖金都下来了，老刘还去了省了参加颁奖仪式！回来时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也该掀铺盖回家了！唉！其实根本就被铺盖在这里了！不过，最后的一场送别酒还是要喝的。 席上，局长、刘富春副乡长和夏秘书都来了，还是在那个“客来顺酒楼”，局长夸奖了我和老刘的工作做得及时又详细。 敬老刘的酒时，老刘把起酒对局长说：“我老刘本事不大，都是刘乡长指导的好！谁都知道，咱这个省先进是糊弄来的！真的讲起来，我们实在也没那个抹儿了！虽然我老刘也不知道要这个玩意到底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组织上既然要咱干，咱尽量不叫组织难堪就是！说真的，不是刘乡长调动了乡里这么多的厉害人物帮咱文化站，还有夏秘书前前后后的忙乎，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这个奖状和奖金拿来！要敬啊！我看第一要敬刘乡长、夏秘书和各位老师们！局长！您先敬他们！我跟您单喝！” 这话说得大家心里还真舒服！明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了，于是，老师们纷纷起来敬老刘、局长、乡长还有夏秘书，当然，我也跑不了了！ 局长顺势就提出，因为老刘工作能力突出，局里决定把他调到靠近县城的乡的决定，没想到刘乡长一口回绝了！而且理由很充足！ “我这个乡里就这一个能干的人了，马局长你还要调做他！你还要我怎么做工作啊！再说了！别！马局长！您听我说完！您要是真是支持我们这个县里最穷的乡的文化工作，就请局里真心的考虑下，把老刘留下来！老刘这个人啊，除了嘴坏点，其他的地方讲起来，真是没说的！再说了，我和他也是老亲世谊的！我还得叫他老人家一声叔爷哩！哈哈！” 大家都笑了，场面一下欢畅了许多，那些知道些其中的毛跷的老师和干部都觉得刘乡长真是个好人啊！我也感觉这个乡长真不简单！我偶尔瞥了一眼，看见他有些凝重的脸色，当时也是老酒喝多了，没在意。 “我就希望我在任的期间，能真的把咱们乡的文化事业做到一个新的高度！叫其他的乡也看看，咱这个县城最穷的乡也能做出色的成绩来！马局长！给我一个面子！回去跟咱局里说说！就说，老刘咱们乡不放！好不好？！” 大家一片哄赞声！马局长高兴得站起来跟刘乡长喝了几大杯！ 回城后不久，我又被派去参加“事业干部辅助乡镇企业”的蹲点工作去了，这次比上次要时间长了，为期是一年，要做副厂长的，工作忙到是不忙，但是琐事太多，好不容易闲下来了，还真有点想这个死老头！ 有些乡下的朋友来告诉我，老刘在乡里日子不太好过，先是他的儿子看录像室时被几个痞子给打了，事后也没查到，只好自己掏腰包；他的退伍资格被查出来不是以排长退伍的，而是副排长，这个一点的区别，就让老刘没有了参加评选中级职称的资格了，乡里给他新人事调令是副站长，后来又安排了一个正站长，据说是刘乡长的表弟，按班辈也得叫老刘叔爷，但是又是老刘的直接领导，老刘是报什么过去的老帐都不能通过！听说，老刘整天喝酒、骂人的，更惹人烦了！ 我忽然明白了当初刘乡长硬把老刘留在乡里的目的了。 只是，我这时也帮不到老刘了。 不久，又听说刘富春乡长因为被当场捉奸，他的官丢了！这次连他那个势力很大的老婆娘家也帮不了他了，据说是夏秘书带人去抓的！抓出来才知道是夏秘书的老婆！ 夏秘书后来调到县城的工商局做了办公室主任，听说新来的县委书记和他某个表哥关系很好的。我们经常见面，他见了我总是淡淡的，我也懒得理他。 后来，再派我下去蹲点，我就消极对待，要不是点了卯不去，就是去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玩意，不好玩的很哩！ （编者按：涉及权力、地位的明争暗斗，的确不好玩，烦得很！）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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