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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繁忙家务缠身，思维不会常常留连于过去。那些回忆陈旧得长满霉迹，往往抽不出时间拿出来翻晒一下。无论是感动了的，刻骨铭心的，还是淡然的，一笑而过的，堆在仓库里，都零乱地揉在了一起。梦，又常在不经意的时候，冷不丁拎出一些曾哭过的笑过的情节，在快遗忘的时候拿来把玩。一觉醒来，发现眼角还残留有湿湿的东西，让人哑然失笑。昨夜梦回故里，与母亲笑谈幼时之事，母亲说我从小执拗，凡事闷在心中，从不争辩也从不落泪。凌晨梦醒，忽觉此生酸甜苦辣都已浸淫太多，唯有咸，体会太少太少。自小，鲜有清泪流淌入嘴角之时。然而，有三次泪流，萦绕心中，总不能从记忆里忘了去。 三次，发生在同一年。两次是我自己流泪，一次却是母亲。 大学毕业那年，大妹高中毕业，小弟初中毕业。父母把财力往弟妹身上倾斜，无力管我，况且我已“有了铁饭碗”、“跳出了农门”。我已经欠下学校近百元学费的事，没敢让家里知道。初进大学时，户口农转非，月月发粮票、发补助金，学费分文不要。我差不多能“自食其力”了。第二年，国家初试市场经济，粮票取消，补助减少，大学入学开始缴纳少量学费。我没敢让情报泄露出去，父母一直以为我在大学衣食无忧。我害怕大妹因此失学。大妹成绩不差，小弟也出奇地会读书。只有大妹知道我的处境，每月节省三元五元的资助我。 实习返校后，再不交学费，将不能正常毕业。实习期间，大妹甚至从一中跑出来，决心辍学，打工赚钱给我交学费。送大妹回学校，我反复思量解决困境的办法。家里的境况，盘算了又盘算，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亲友早就怕了父亲的光临，父亲进了门，再亲的亲人，都要在开场白里有意无意地透露如何如何经济拮据。 荞花如云。我的家乡叫荞云。只有荞麦，才能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生长。甜中带有微苦的荞粑粑，是荞云人的主粮。玉米和马铃薯也出产，只是产量不高。每年玉米还没成熟，就开始了霜降，被霜打了的玉米全是瘪米。经济来源是山上的野生药材。人们在收工后摸黑偷偷地挖。一九七八年包产到户后，不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这块黄土地上的野生药材被大肆采挖。人们也因此有了较稳定的油盐钱来源。和我同龄的伙伴都早早地下了学，在山里挖药材挣副业。那座山上只有我们兄妹三人，死死地读书，很被邻居们笑话。父母身子骨不强，挖药材供应不了我们的学费。于是，每年两头年猪的八只猪腿、四只坐膀，廉价卖给了四十里外“好再来”饭店。 年猪，五月份才长到几十斤，不可能卖。农忙季节，没时间挖药草。除了荞麦，少量玉米和马铃薯，家里实在没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且不说荞麦、玉米和马铃薯只能卖三到五分钱一斤，卖了粮食，一家人喝真能西北风维持生命？父亲曾说，你们好好读书，必要时，我还可以卖屋。且不说价值几百元的杂木茅草屋能不能从二十里山路和十八里机耕路上运出去，一家人真能到山上庄稼地的野猪棚里去住？ 如果不能正常毕业，当真回到那座贫脊的山上和祖祖辈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村里人一定会拍手大笑，父母一定会当场气晕。父母的梦想就是要让我们兄妹三人从山上飞出去，从贫穷愚昧从压得世世代代直不起腰的生存压力中解放出来。好不容易考取了学啊。父母的梦想已经是如此贴近。 我能为自己“锦绣前程”让弟弟妹妹辍学吗？不，不…… 送妹妹到学校后回到实习生宿舍，前思后想，不知不觉竟泪如泉涌。 哭过之后，给班主任写信，讲了目前的困境，请他帮忙想办法。 终于还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周之后，班主任回信说，他在学校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学院实验大楼修阶梯，托关系给我承包了一块挑石头的活。 实习时间还差一个月，我提前返校。 我所承包挑石头的工地，需挑一百多米。和另外工地上的几个年轻小伙，开始了“哼哟哼哟”的生活。肩膀上的茧磨得厚了又厚，背上的皮晒得脱了又脱。百余斤的担子，每担有一角二分钱的工资，平均一天能挣三至四元。一月熬下来，净收入超过了百元。 学生返校那天，大妹来了。我给她打了一钵盒饭，丢在寝室里，忙着结帐报到去了。挑石头结帐一百一十元，学校欠费一百三十元，毕业证和派遣证工本费五元，收支相抵还差二十五元，还要和班主任商量欠款对策。等我回来，她已经走了，一张字条里面夹着三十元钱—— 哥哥，在你回校的第二天，我就永远地告别了读书生涯。因为小时的一个玩伴在国营茶场，她介绍我进场摘茶。你不要难过，不要生气，不要骂我。我很平静。你知道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我们三姊妹同时读书了。总得有人提前下学，不是吗？我不会为我的选择而后悔，你和弟弟读书比我强，我要协助父母捞钱让你和弟弟把书读出来。今天看见你为了挣学费，做苦力累得又瘦又黑，我感觉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哥哥，我摘茶的手脚不快，二十几天只摘了三十几元，给你带来，你把学校的帐结完，顺利毕业，顺利分配工作，以后弟弟读书还要你也出力呢。你不要把我下学的事告诉父母，等几个月，高考过后，我就说是没考取。反正考也考不取的，没什么可惜。哥哥，我走了，回茶场了。 哦，天，执拗的大妹还是辍学打工去了！这是我所不愿的，我知道她想读书，甚至比我和弟弟更想。 我发疯地跑到车站，车刚刚开动，大妹探出身子，微笑着给我挥手。我再也忍不住，泪，轻轻流到了嘴里，咸咸的，不知是生活中的哪一种味道…… 两个月后，我找到了工作单位，在财务上借支了一百元钱，回家取行礼。 走到山垭，老远看见母亲在扫坝子。我走近了，母亲抬眼望了我一下，问道：您是乡里的干部吗，有什么事？坐吧。 我嘻嘻一笑，说道，妈，我是区里的干部呢，没什么事，就到您家坐坐。 母亲怔怔地望着我，认出了我，泪水忽然扑扑地掉下来，半晌，才颤颤地问：我的儿，你是不是得了大病？你怎么瘦成了这样子，黑得象泥鳅？ 我笑着说：我们学院修房子，我做义务工呢，所以晒黑了。我不是比过去看起来健康多了吗？ 许多年过去了。大妹已安家生子，两年前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孤苦地生活。弟弟也走上了社会。昨夜梦回故里，与老母喁喁细语，忍不住就要把大妹过去辍学打工供我和弟弟读书的事透露出来。却见大妹向我摇头，依稀小时的顽皮，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世外梅园文学网) |
